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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沧浪之水(经典官场小说)|作者:爱谁谁|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6-14 17:16:09|下载:沧浪之水(经典官场小说)TXT下载
  的地步了。局长夫人知道了波的情况,要我拿两只花篮过来,我马上用种不屑的手势制止她说下去。医生查房之后我走了出去,想给儿子买两只花篮。

  走在大街上,我看切东西都蒙着层暗绿,我心里念叨着:“这就是世界,这就是世界。”反复这么念着我觉得自己又有了种发现,种生活的底牌被彻底揭开的感觉,像有束强光,把那黑暗深处的东西都照得清清楚楚。昨天刚刚过去,可我感到已经非常遥远。“这就是世界,这就是世界”事到临头了作揖打拱有什么用双膝弯了又弯又有什么用哭都找不到掉泪的理由。事到今天,我池大为还敢说没有什么力量能使我把头低下去再低下去吗我不愿意这样理解世界,我拒绝了很多年,可是在这生与死的边缘地带,我无法再作出另种理解。我为自己的发现感到了激动,这是丁小槐们早就在实施着的原则,我其实也早就认识到了。可今天的理解特别深刻,我有了勇气。这样想着我忽然有了种冲动,要马上去做点什么才好。激动中我口中居然也有了点唾沫,干枯到麻木的舌子也有了点湿润之感。我想到了自我惩罚,想把唾沫吐掉,吐了三次也没吐出东西来。再用力往手心吐,举起手仔细看了,点唾沫星也没有。我在心中酝酿着股狠毒之气,用手比划出把手枪,路走过去,见了不顺眼的人,就把右手抬起来,食指那么勾下,算是毙掉了个人。没走多远我就毙掉了九十九个人。我想,最应该被毙掉的还是自己。我举起枪,顶着自己的太阳岤,食指勾了下,心中轰地响。我晃了晃头,我还活着。

  忽然下起了雨,会就大了起来,想不到冬天还会下这么大的雨。很多人跑了起来,会街上就没几个人了。我毫无感觉地走着,直往前走,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雨滴顺着脸流到嘴边,我本能地用舌子在嘴边卷,马上又想到了惩罚,就闭紧了嘴唇。个流浪汉在雨中从容地走着,边唱着:“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我拦住他指了天上说:“朋友,下雨了。”他笑着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让它去吧。”直去了。雨水顺着头发流下来,我双眼都模糊了,就把衣服撩了起来,在脸上抹了把,唱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我在不觉之中拐进了条小巷,走了阵才发现这是正在改造的旧城区,很多房子的墙上都用红色的颜料画出个大圈,中间个“拆”字,不少房子已经被掀掉了房顶。我顺手推开张门,里面几个青年男女惊慌失措,用身子挡着什么,房间里面种奇异的香味。我意识到这是群吸毒者,叫了声:“朋友,干吧,干得好”再往前走。走到尽头发现是条死巷,我就在个台阶上坐下来。屋檐上的水成串地落在我身上,我冻得发抖,自言自语地说:“好,好,好。”就扭着身子,仰起脸迎着那水,让水泻在我的脸上,又溅开去。突然我忍不住张开嘴,把那水大口地吞了下去。真解渴啊,水原来是这么好喝的种东西。嘴边停着点什么,我用舌子卷,是片腐叶,发出种腥臭。我用力嚼碎,咽了下去。

  47个黑洞

  波在医院住了十七天,就出了院。

  儿子出院后家里冷得像个冰窟。本来在医院我和董柳还说说波的病情,现在连这个话题也没有了。董柳沉默着,连儿子也沉默了许多,总是坐在床上动不动,眼睛转悠追随着大人的行动。岳母从董卉那边过来照看波,连她也沉默了许多,也迟钝了许多。我嚷嚷着跟波说话:“来来来,爸爸给你讲葫芦娃。”可当我的声音停,就只剩下了片空寂,显出了这种嚷嚷的做作。为了躲避这种空寂带来的压力,我吃过晚饭就跑到办公室去,把白天看过的报纸再看遍,然后那么坐着,连几个小时。寂静中我感到有只毒虫在噬咬着蚕食着我的心。我想象着那毒虫的形状,满身黏液像蛇般滑腻,可又披着又硬又厚的甲,还有无数的小脚在蠢蠢而动。

  我从心里感谢冥冥之中的那个存在。说真的从波的裤管剥下来的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作好了会留下后遗症的心理准备。可居然没有留下多少疤痕,只是有左边小腿上有硬币大的那么块皮肤没有恢复,看上去亮亮的,摸起来十分平滑。如果是夏天呢,如果开水倒在了脸上呢真不敢想啊。厅里有些人问波的病情,我就把事情从头到尾说遍,边感叹着钱的重要性,却不涉及比钱更重要的权。开始还有其它办公室的人跑来听我说事情的前后,说顺口了我也忘了对谁说过没说过,逢人就讲。有天我在讲的时候,旁边个人过去说:“大为怎么跟祥林嫂样,天天我真傻,我真傻的。”我马上住了口,不再讲了。是的,我真傻。

  我对董柳说:“这次是不幸中的万幸。”好会她说:“万幸那你的意思是烫得好别人的儿子擦破点皮就是天塌下来了,我波烫成这个样子还是万幸,他就比别人低那么多”又说:“要低也不是波他做儿子的低了,他哪点不如别人”不管我从哪个方面扯出个话头,都会被董柳冷冷地剪断。定有什么事情了,她通过儿子来跟我说话:“爸爸洗碗”“爸爸买豆腐回来”晚上岳母带波楼下睡了,我们就整夜地沉默着,用偶尔的叹息回答对方偶尔的叹息。

  这天晚上董柳睡下了,我熄了灯睡下,准备度过这个漫长的寒夜。这寒夜无边无际就像入坠入了史前时期的个黑洞。董柳忽然又坐起来开了灯说:“我怎么就这样傻,别人放弃的东西,总有其中的道理,我怎么就没想想这个道理。”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肯定与我有关。我睡着动不动,正疑惑着,她又说:“有些人眼光真厉害啊,能把时间看穿,几年以后的事情几十年以后的事情都看透了,当机立断。”她在说屈文琴。我气爬起来披着衣服说:“你要学聪明人现在还不晚,没人拿链子拴着你。”她说:“谁说来得及,女人的青春有第二次吗孩子生都生了能够送回去吗”又把衣服披起来说:“我也要学学关心自己,他自己就知道爬起来要把衣服披了,我穿件单衣,谁看见了”我说:“你边操刀子对我胸窝子猛捅,边又要我关心你,你干脆把我的心劈开。”她把毛衣扣好,我想着她憋了这么些天,有篓子话要说了。她说:“个女人吧,她不知道什么天下大事,也不知道什么万古千秋,屁她鼻子下面那个世界就是她的世界。她找个男人吧,就是看着鼻子底下那点世界,那你以为她还看什么我也不相信鼻子下面那点世界看不好的人,他还看天下”她这么说我觉得自己对世界的理解是不是又错了,夫妻之间有这么现实主义吗我说:“这个话是你说的啊”她马上说:“我说的那你意思是个女人不该有这点指望”我气鼓鼓说:“要出息你也可以出息出息,让我也伴点福。如今男女平等了。”她说:“羞羞羞,放猪油。个男人,还反过来要靠女人,他讲得出口,我还以为是喝醉了酒呕出来的呢。”我说:“什么叫有出息你懂不懂,扮演个奴才侧着身子走路,凑上去腆了脸笑那是出息”说着我鼻子哼哼几声。她鼻子也哼哼几声说:“如今是什么时代,兑现的时代,到了手就是真的,其它都是假的。别人好房子住了,钱到手了,家过得滋润滋润的,儿子也没烫着,你去笑他吧现在的人只要能把东西抓到手,他还怕别人怎么看他,怕别人心里笑他骂他看轻了他根本不在乎聪明人的聪明就在这些地方体现出来,不然还在哪里在云里雾里那不是聪明,那是傻,是缺氧,是摔坏了脑袋。我们要是有套带厨房的房子,我波也不落到这步。宋娜她儿子会烫着现在这个年代只看结果,不问过程,管它怎么走路怎么笑呢”这话听去实在没有道理,可又实在有道理。世界变了,道理也换了种**。得到了就是胜利者,而且是最后的胜利者,时间后面并没有什么在等待。我几乎承认自己是个失败者了,我当作精神支撑而引为骄傲的那些东西,其实并没有最后的依据。当终极失去的时候,最后的依据也失去了。我心中阵尖锐的刺痛,这不是那种热血涌流的快意的痛,而是针尖在心尖尖上反复扎着的痛。这种刺痛激发了我本能的反抗,我挣扎着说:“董柳不是我说你,你到底少读几年书,有些事你不懂。”她说:“你就是多读了那几年书,陷在里面爬不出来了,爬了这么多年还没爬出来。别人把自己看得高高的,那是他有本钱,你呢你还要跟领导去提意见,那你的意思是你比领导还高明些那苦果子尝去吧你,叫你知道什么叫领导”我说:“其实这几年我没提意见了。”她说:“人辈子还有摔几跤的机会邓小平三起三落,你有他那样的命”我说:“总不能逼,逼,逼我像丁小槐那样走路那样笑吧。”她撅撅嘴不屑地说:“那你的意思是你比他有尊严那怎么他只开句口我波就能住进院,你说半天没有用这总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吧你就站在旁边看着别人玩吧,再看那么几看,辈子也差不多了。我倒算了,可惜我波这块好材料,优良品种,没个好环境。过几年他上学了你让他到哪里做作业”几句话堵得我喘不过气来。其实我觉得她说得也对,可我就是不愿在她面前低这个头。她说:“你那点自尊不值钱,我都看透了。”我没想到她能说出有这么大的杀伤力的话来,可见她这些天也并没有闲着,而是对事情进行了深入的思考。我硬着头皮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他心里怎么舒服就怎么活。要他去争到这个那个,他不舒服,那是得不偿失。”她说:“所以波烫伤了你就舒服,你不舒服他能烫伤,宋娜她的强强会烫伤”说着就哭了,“我波腿上还有疤痕呢。你要舒服干脆明天把我波送到福利院去算了。”眼泪滴滴掉下来,滴在被子上。我心软了摸了摸她的头说:“好吧,好吧,好。”

  为了儿子妻子,我得挣扎,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活着是硬道理,没有比这个硬道理更硬的道理的了。现实没有诗意的空间,只有真实到残忍的存在,我只能直面不能躲避,这是唯能够与生活发生有效联系的选择。云里雾里的事,万古千秋的事,实在也是不能再想了,那是个黑洞,不论有多少人作了多大的牺牲,被吸入了黑洞连点痕迹也不会有。这样想着我浑身冰冷,感到有种难以表述的悲哀悄然却无可阻挡地渗入了内心的极深处。不知道陶渊明曹雪芹的妻子儿子是怎样想又是怎样过的。要说清高吧,那要有起码的本钱。梅少军放下文联主席不当到乡下隐居去了,他是功成名就之后看淡了切才去的。他在乡下有别墅式的房子,有车库,有花园,在城里还有房子,有工资,有切福利,我能跟人家比吗东施效颦大隐隐于市屁话我思索了很久,沿着任何方向去追问这个世界,都会遇到精神的狙击,并没有种生存姿态具有绝对的意义。既然如此,我又何必那种把世俗世界甩到边去的生活,实际上是不可能的。这使我发现了自己的精神实际上是极其有限的,被拘禁在个无形的空间之中,无法超越,而想象中的超越也越来越虚弱而苍白了。想得麻木了我用力地扭着头,想把这种种想法沿着某种椭圆的切线抛出去。那些从来不思索的人也这么活着,还活得好些,这使思索的意义变得十分暧昧。思索着,这是我的骄傲,也是我的劫难。

  48人就是这辈子

  “这辈子怎么办呢人只有辈子啊。”

  这个问题是董柳提出来的,我感到了绝望。人只有辈子,这句话把所有的道理都说完了。这个道理最简单,也最深刻,我不敢往细里想,往深处想,想就不寒而栗。厅里当然也有办事员当到老的,如晏老师。可我,厅里第个研究生,就这样过了生吗时间飞逝,越来越快,它规定了切的意义,人不能无限等待。科长处长这些我以前不屑顾的头衔,现在都有了种神秘的光环,可望而不可及。世界这么大,留给自己的空间却这么小,人就是这么可怜。世上的事,天下宇宙也好,千秋万代也好,说完了还要是回到自我人生这个小小的基点上来,这才是真的。想到底人就是这辈子,这是种视野。仰望群星也是种视野。到今天自己这辈子越来越真实,而天下千秋越来越虚渺了。董柳说得对,看星星有什么用还不如给波冲杯牛奶呢。人就是这么可怜,你看了那么远想了那么远,意识到自己的确太渺小,可因为渺小而不重要的证明并不能成立,至少对自己来说不能成立。人不能站在世界的立场上看自己,只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世界。这样我意识到自己的视野大大地缩小了,从天下缩到自身。心有不甘,不甘,不甘,可也只能如此。可怜可悲可耻可恨,可也只能如此。我如果拒绝了这点渺小,就拒绝了整个人生。想想那些老办事员真苦啊,他们几十年如日,以顺从的微笑听从比自己年轻得多的领导的吩咐。了解了他吧,可能吓你跳,三十年前的大学生他们都是好人,可任何点小小的利益,都不会降临到他们头上。好人越来越难以成为种对人的评价方式了。在这个世界上,得到就是全部的真实,这是能人的逻辑。想到这种前景,我不由得全身阵阵发凉,又阵阵发热。

  “这辈子怎么办呢”这个问题像枝树叉把我的心叉着,悬在空中。我设想了种种出路,可细想下去几乎每个方向都是最艰难的方向。世界这么大,无限的可能性对我来说概都不存在。人活就活线光,可我连方向都找不到。卫生厅没什么了不起,这样的单位不说全国,全省都有几百上千个吧明天场地震塌下去了地球照样转,别人照样活。事情重要是假的,自己的重要才是真的。这是底牌,我简直不敢揭开这张底牌。这太没有意思了,人把自己当作终极就没有终极。这么多年来,我在半醒半梦之间活着,醒来了,却发现自己站在悬崖上,前面片空茫,无路可走。

  想来想去,唯的亮点还是在单位。这点亮光虽然微弱,可要真正靠近它,还十分艰难,人就是这样可怜。我不能再说不屑于的话,那是大人物说的话。喝肚子水把腹部腆起来装阔佬,装得了时,装不了世。我必须找到进入的途径。六年前我刚来厅里时,我有个很好的位子,也因此成了很多人的眼中钉。可现在的,比那时候还倒退了。确定了目标之后我急得心里发痛,这六七年我都干什么去了开始我的自我定位就错了,屈原啊李白啊,他们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学的人吗我已经三十四岁,眼见着就要过气了。

  我去找晏老师,想跟他谈谈,敞开来谈谈。进了门他在看电视,说:“小池好久没来下棋了。”我说:“儿子病了,天天守儿子去了。”他说:“我怎么不知道”我把事情说了,晏师母在旁不断惊叹说:“真的真的”这种惊讶使我受到鼓励,就讲得更详细些,比划着剪开裤子,董柳扎针的动作。讲到半忽然想起祥林嫂,就打住了,开始下棋。很久没下了,下起棋来我觉得感觉很好,很舒服,舍不得离开这种气氛,就把来的目的放在边,拖延着,下了盘,再下盘。几盘下来了已经晚了,晏师母说:“老晏你明天早上还要起早点,给阿雅送衣服去。”我马上告辞出来。走到外面天上下起了大雪,雪花在脸上融化的感觉使我非常清醒,像生命的蓝精灵在给我种提醒。我为什么要拖延,没有勇气开口谈正事我意识到自己在逃避,哪怕是面对晏老师吧,认真讨论自己怎么才能爬上去,这实在太伤自尊心了。我往家里走,走到楼下我想着又拖了天,心里急得痛。我在进门的刹那对自己说了声:“停”只脚伸出去悬着,没落下去。我用这样种姿态站在那里,想着自己如此没有勇气,更严峻的挑战还在后面呢。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天地不限隔人,人自限隔于天地。这么多年来证明了,自己按心愿去做的事,那定不是什么好事,只有使自己难受了,别扭了,才是希望所在。得到才是真的,可天上会掉馅饼吗

  我现在绊脚石不是别的,就是我自己。这个念头从我心中掠过的刹那,我想也没想,就抬起右脚踢在左腿的小腿上,腿软,身子往前窜,差点摔倒,跨出步,才站稳了。我骂自己说:“它妈的,下毒手啊”不容自己再想就往回走。到晏老师家门口我马上按了门铃,怕自己犹豫。晏师母开了门说:“忘记什么了”我坚定地说:“还想找晏老师说个事。”她马上夸张地露出惊讶地神色,又看看手表。我进了屋说:“又来打搅师母您了,我经常来打搅,要是换了别人早就不高兴了。”她脸上缓和了点说:“没关系。”我说:“厅里谁不知道您是贤内助,不然这么晚了我也不敢来了。”她笑了问:“谁说过这样的话”我顺口说:“人人都这么说。”晏老师披了衣服出来,师母给我倒了杯茶,这是头次。又把电暖炉推过来开了,这也是头次。我没料到信口开河说句话有这么好的效果。她关上门去睡了,晏老师说:“人人都喜欢听几句好话,大为什么时候也学会这套了”我说:“本来就是嘛。”他笑笑。晏老师递给我支烟,自己也叨了根,我说:“晏老师知道我今天想抽根烟”他说:“看人还是看得懂的。”我说:“您帮我看个人。”他把烟举了举说:“是看你自己吧”我拍腿说:“您是真人不露相啊,我觉得那几间厅长办公室,怎么样也应该有间是你的。”他自嘲地笑说:“等明白过来,已经过了气了。”我鼓起勇气抓住这个话头说:“那您看看我过了气没有”说完这句话我如释重负,话题已经打开,也并没有自己设想的那么难堪。他吸着烟,不做声,我紧张地望着他。他说:“三十多了吧”我说:“三十四。”我右手比划了个三,又个四。他说:“也可以说没过气。”我心里跳说:“那就是说,也可以说过了气了。”他点点头说:“也可以说。”我说:“没希望了”他叹气说:“小池啊,早干什么去了”我垂了眼不说话,叹口气。他望着我,要在我脸上看出什么似的,半天说:“小池你吧,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我不解说:“我官半职都没有,怎么把自己看得太重”他笑了说:“正因为把自己看得太重,才官半职都没有。你想硬着那口气甚至还要挑战,又想从中得到切,那不合逻辑。大丈夫以屈求伸,伸着的人,谁不是屈过来的做个大丈夫不容易啊,不然怎么叫做大丈夫个中国人,他把屈伸这两个字放在心里反复揣摩透了,他就有办法了。”他说着双手捏了拳缩到腋下,猛地打出来说:“屈就是蓄势,不蓄势能有力把自己看得太金贵就金贵不起来,这是生活的辩证法。不把自己看成什么,才可能成为点什么,开始就把自己看成什么,那到头来什么也不是,这也是生活的辩证法。把自己看那么金贵,总想上面慧眼识英雄,可能吗不合乎人性吧屈原是你佩服的吧,还有李白,他们就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怎么样这是几百年遇的天才,才没被浪花淘去,淘去的就不知几何了。”我说:“把那些大人物路数下来,就没有几个命好的,莫不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跟他们过不去”他又接上根烟说:“小池还是想事情的人吧。他们才气冲天,不可拘于斗室之内,性情独异,不肯垂首低眉伏小。他们是为社会不容的人,官场没有他们的席之地,他们必须出局。这成就了他们,又祸害了他们,他们的生无不悲凉凄惨。他们都是绝顶聪明的人,但他们在种状态中,个局中,他们面对的不是哪个人,状态是不可反抗的,因此连他们也无可奈何。他们是传统,但置他们于绝地的也是传统。”我点头说:“想起这些名字吧,叫我屈我就屈不下去,有些话说不出口,说了就对不起他们。”他笑了说:“你刚才说师母不是说得挺好吗顺着势去说,又不要你凭空捏朵花出来说。”又说:“对不起天下就没有对得起这些名字,又对得起自己这生的好事”他指头点了我说:“连曹雪芹都做不到的事,你池大为想做到那你比他还聪明”我说:“做人真难啊”他说:“想想吧你想想吧,把屈和伸这两个字想透了,咱们再往下说。”

  晏老师又给我支烟,我抓起打火机给他点上,自己也点上。他吸了半把烟灭了,我赶紧也灭了。他嘴角含着笑,微微点头说:“小池你缺的不是悟性,是意志。”我说:“意志慢慢培养吧。”他说:“慢慢培养挨河之清,人寿几何机会往往只露个尾巴给你,你那刻没抓住,就去不复返了。”又说:“我年轻的时候也舍不得屈屈,先是聂厅长,再是施厅长,我有什么想法,定要说出来,忍都忍不住。你千万不要以为自己是好心,就会得到理解,绝无此事。当年施厅长个想法出来,九牛拉不回。我听到不少议论,想着自己是秘书,要为领导着想,找到了适当的机会,把这层意思说了,本也是希望他的形象更高大,工作做得更好。谁知我当场就被顶到墙上,他说,那些议论都是别有用心。我从此就走下坡了。人把自己这辈子玩完,只要句话,句话文革来了,当了造反派,文革去了,清算,这辈子就完了。中国的事情,能说吗总之你不该说,你说就是你的错我看了几十年,就看清了个人字。人有偏见,人永远站在自己利益的立场上考虑问题,所以人从来不讲道理,因为他只从自己的角度去讲道理。没有谁整你,没有谁说你句不是,甚至个难看的脸色都没有,可是你出了局,你完了,他不给你机会,你跑到哪里去叫屈从来就是以柔克刚。你就是不能去设想谁天然就能代表公正,别说他是凡人,他是孔夫子都不行啊。”我说:“只是人在那个份上最喜欢扮演公正的化身。”他说:“你说对了,但只对了半,不是他们自己喜欢不喜欢,那是种角色需要,给你到那个份上,你也要那么演着。”我说:“有偏见有冲动又要做出公正化身的姿态,总是双重人格,这么做着也不容易呢。”他说:“你说对了,但只对了半。进入角色了就没有你想的那么困难了。”

  我沉默了会,内心看不清楚的黑暗之处像有把刀冲出来,横冲直撞,把自己留恋的趣味统统砍断。我说:“做个人真不易容,你想清高点,大堆问题等在那里,你躲到哪里去怪不得有人逃去做和尚,连跌在花园里的贾宝玉都要去做和尚,他没办法让自己与游戏规则合拍,就逃避了。”他说:“事情说复杂也复杂,直问下去就没个尽头,哲学家挖辈子也挖不到底。说简单也简单,该干什么干什么,山沟里的农民伯伯也明白。你说你该干什么吧。”我用手在眼前盘旋着说:“人转了多少弯,还是为了个活字,活得好点,有自尊点,人就是这辈子,眼前就那点东西。痛快点了结了这辈子,就算了。”他说:“明白了个道理只挂在嘴巴上,还不如不明白,你总不能像我样办事员到老吧。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这么写写是很有诗意的,真落地成了泥,谁会来闻没人闻,香也是不香。”他的话震得我心里怦怦地响,我说:“我想着自己也应该动动了。憋了这几年,人都憋病了,心里直发虚,人好像是悬着的。经过儿子这回事,我的想法也变了。权和钱,这两个俗物,硬梆梆的挡在路上,你绕得过去人活着要解决问题,解决问题要靠这两个俗物啊世上的事你看得越是清楚,就越是无可奈何。”

  晏师母从房里探出头来望眼,我马上说:“我这就走。”晏老师说:“今天跟小池谈出点味道来了。”他送我下了楼,这是头次。外面飘着大雪,我请他回去。他抬头望着雪花飞舞若有所感说:“又年了。”听了这话我急得心痛,说:“不知道过去几年怎么过去的,都忘记了。”他说:“回去想想吧,要打倒自己心中的不倒翁,容易吗”我说:“我已经打倒了。”我知道我已经挖了很深的洞岤,把过去的自我理葬,这也是历史埋葬的,人拗不过时代。很多人在不觉之中就完成了这个过程,甚至连过程也没有,我却经历了这么多反抗,最后还是举起了锄头。

  回到家中董柳已经睡了。我没开灯,摸到床上睡下。董柳惊醒了说:“太晚了。”我说:“下棋去了。”她说:“你还有心下棋,世界上还有这样没心的人。”赌气地拉被子,我的身子全露在外面了。我把被子拉回来说:“其实我是跟老晏说话去了。我想换种活法,老晏他也支持我,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董柳说:“早该这么想了,到今天”又说:“我看个人他是那个样子他还是那个样子,改也改不到哪里去,狗它改不了──我不说了。”我说:“你这张嘴跟鸡屁眼样。”又说:“这次你看我的表现。”她说:“那我们明天晚上到马厅长家去,你敢不敢去”我说:“去干什么,又没有事,没有事怎么好去”她说:“老晏支持你有什么用,要老马支持你才有劲呢。老晏是谁,老马是谁”我说:“没有事总不好意思去。”她冷笑说:“这就是你的表现我说狗它──算了吧。”我下了决心说:“那我们就去。不过进那张门是要有点心理承受能力才行。”她说:“怎么没有事,别人都让你用车送我波去医院了,你去谢谢也是应该的。送得不及时,波还好不这么快呢。”我说:“这就跑到人家家里去看得清二楚这是个借口。”她说:“你有借口还不敢去,人家连借口都没有还要钻进去,那你还有什么戏没戏还没开始就被别人拉下了你说要重新做人,那你是哄自己玩的,我第个就不相信。我陪你辈子倒没什么,我就是不甘心我波也这么陪着。”我听儿子的名字,马上说:“去咱们完全去彻底去。去谢谢也是应该的,本来就该谢,不谢就太不近人情了,是不是”这样说着我觉得有了充分的理由。会来事的人能够无中生有,我有中生有还怕什么怕什么

  49觉醒的悲哀

  天很早就黑了。昨夜下了很大的雪,积雪已经被铲到街道两边。在冷空气中,霓红灯下晃动的人影给人种虚飘之感。我和董柳在裕华商城买了两袋雀巢奶粉,两瓶百花牌蜂蜜,乘公共汽车去中医研究院。到了中医研究院我说:“东西进门的时候你提着,我是不提的。”她说:“到门口你给我。我太了解你了,深入骨头,还说什么重新做人呢。”我不记得哪栋了,就要董柳提了东西站到黑暗中去,拦住个人问了,才知道已经搬了新房子。上楼时董柳叫我先走步,把楼道的灯都关了,她提着东西跟在后面。到门口我听见里面有人说话,就扯了董柳下来。下了楼我感到阵轻松,进门时的难堪又往后推了。我们站在棵树下等着,会看见个男人提了东西过来,在单元门口闪就进去了。那种闪的动作提醒了我,我说:“我去侦察下。”那人果然在马厅长门口停下了。我装着是楼上的住户,直往上去,在转弯处停下,探了头看,看见沈姨开了门让那人进去了。我溜了下来,对董柳说:“我们今天回去算了。”她吃惊说:“东西都买了,回去”我说:“你知道人家送什么,开门时里面灯光晃,我看清了是西洋参。”我这么说董柳就沉默了,好会说:“雀巢奶粉不要说我们自己,波也没吃过几次,现在送给别人都不够格,人和人怎么就差这么远”我说:“还有这个蜂蜜,中老年蜂蜜,这个老字太不好听了,你把谁看成老人还不如不送。”董柳把提袋往地上丢说:“知道你不敢去,找出这么多话来说”扭头就走。我追上去,快到大门口才追上,她不停,我说:“东西还丢在那边了。”她才停了,口里说:“不要了,不要了。”我跑回去,刚走到树下,那个人出来了,手中还提着那盒西洋参。我提了东西跟在后面,走了不远个女人从黑暗闪出来,对那男人说:“东西怎么又提回来了不成不会把东西丢下出来”男人说:“人家不吃这个。还得摸索摸索。”两人叹着气去了。这时我对马厅长又有了种好感,人家可不是见着就捞的人又庆幸自己没这么冒失撞进去,不然提进门难,提出门更难啊

  董柳坐在车上声不吭,把脸沉着。我心中却感到轻松。我明白这种本能的轻快是非常危险的信号,实际上指示着种失败的方向,我的轻快感总是指示着这个方向。我痛切地意识到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实在是太弱了,还要面子,还把自己设想成个君子,还怕别人心里会怎么想。素质不行,素质不行啊逃得了今天,明天呢逃得了辈子吗挑战迟早要来的,已经拖延了太久太久了。特别是我,已经耽误了这么多年,要迎头赶上去,非得比别人用更深的心思不可。车到半路我对董柳说:“你先回去,我到刘跃进那里去看看。”把提袋递给董柳。她把头扭,我说:“你不拿着我就提到刘跃进家里去了。”她把扯了过去。到刘跃进家他开了门说:“不速之客”我说:“那我只好向后转了。”他把我扯进去说:“这几天昏了头了。”我看了他房里还坐了个女孩,挺漂亮的,文静地朝我欠欠身子。我说:“我还以为你写书昏了头呢。”他指了桌上说:“是在写,在写。”说了会话我就告辞说:“我就不耽误你们的正事了。”他也不留我,送我下楼。到楼下我说:“你也三十三了,就别拖了。”他说:“这是我家乡地方剧团的演员。今年评了副教授可以调家属了,我才敢在家乡找,不然两地分居可怎么办”我说:“你也该尝尝人生滋味了。”就去了。出了校门离家两站路,我决定走回去。我沿着东风大街走着,边故意地踩着路边积雪。我忽然感到世界有点陌生了,似乎在夜之间繁华起来,无数的霓红灯广告在冷的夜闪烁,直往前伸延。街上的各种车辆川流不息,街边行人来来往往。走过家商店门口看见两棵圣诞树,充气的圣诞老人摆在圣诞树旁,才知道今天是平安夜。个妈妈指着圣诞老人要小女孩叫“爷爷”,小女孩亲切地叫了。经过张豪华的大门,我刚想看清楚里面是怎么回事,耳边响起了清脆的声音:“欢迎光临。”吓了我跳,门边两位穿红色旗袍的迎宾小姐挑开门帘做出手势把我让进去。我转身就走,口里说:“欢迎光临,我还以为你们说造反有理呢。”退下来才知道是金箭夜总会,新开张的。快到随园宾馆了,个影子闪到我面前,我身子让,是个姑娘。她看了我的动作笑了说:“先生,休息吗”我说:“休息休息什么”她有点羞涩地笑笑说:“休息我。”我吃了惊说:“那可不是开玩笑的,这是中国。”她说:“先生放松下吧,中国改革开放都这么多年了,男人也应该开放下自己。”我说:“不不。”她说:“为什么不”她居然冒出句英语,我马上想着她可能跟外国人打过交道,我说:“我家里有人,有人。”她说:“换换口味吧,别人我还看不上呢。”我拍拍衣服说:“忘记带钱了,下次吧,下次。”她就退了下去,对旁边另个女孩说:“我说了不像个打鸡的,你还要我去。”到随园宾馆门口,很多少男少女围在那里,每人手中拿着个本子。我问了个女孩,才知道是某某歌星今晚在这里下榻,没买到票的崇拜者正等着他演出归来。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再问遍,女孩奇怪地望着我,好像在看个外星人。

  城市的空气中散发着种气息,令人微醺的气息。在不知不觉之中,它改变了切,也改变了人。当你意识到这是种潜在的征服而想反抗的时候,却失去了反抗的理由。切都是那样自然平和却不可逆转地展开着,展开之中有种神秘的力量,瓦解性极强的力量,使切深刻性都变得苍白,甚至滑稽。最深刻的思索也改变不了最简单的事实,因此最简单的事实有着最深刻的内涵。我意识到了自己是这个时代的堂吉诃德,比堂吉诃德还不如。堂先生把滑稽当神圣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历史的依据,不合潮流,而我意识到了却还是不合潮流,毫无价值毫无意义地不合潮流。的确,潮流不是从天上凭空流下来的,它的形成有其深刻的原因,有其必然性,也有其历史的依据,个人不可能凭着匹夫之勇去对抗这种必然性,对抗历史。这是宿命,是那些还愿意相信和坚守点什么的人最大的悲哀,他们甚至不能给自己找到种依据,种理由。

  在默想中我猛然发现转向家中的路口早已过了,就往回走。这时听到阵钟声,是若斯教堂在敲钟。我在前面个路口向西转,想去教堂看看平安夜的场面。在大门口停下来,看到里面人并不多,都是中老年人。我走到后排,坐下了。台上是耶稣像,在烛光中不甚分明。弥撒已经结束,教徒们在传递着只盘子,上面是杯红酒,块面包,那就是耶稣的血和肉了。教徒们把嘴唇在酒杯上碰下,象征性地领受了主的恩泽。当钟声又敲起来的时候,我感到了那声音中有着种磁性的力量,那是种呼吁,种召唤,种对人生的理解。这时我意识到了用无神论来证明宗教的虚妄,是没有最后的说服力的,人们需要归宿,需要终极,需要最后的依据。如果人间没有,就在天国创造出来。上帝的问题其实是人间的问题,永恒的问题其实是现实的问题。这些人虚构了自己的上帝,就像我虚构了天下千秋样,孔子实际上是位教主。这时我注意到教徒中有位男青年,唯的青年。我正揣摩着是什么力量将他召唤到了这里,他站了起来,马上有人扶住了他,是个瘸子。我明白了。宗教是弱者的安慰,是走投无路中的道路。而且,人总是要死去的,宗教是通往永恒的唯道路。因此,神圣性不是从上帝开始的,而是从人们对上帝的需要开始的,人们需要个神话。可我还是宁可忍受没有终极的沉重与虚无,而不愿为自己虚设终极,我可悲地失去了欺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