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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沧浪之水(经典官场小说)|作者:爱谁谁|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6-14 17:16:09|下载:沧浪之水(经典官场小说)TXT下载
  长汇报了,才这么定的。”黄松林去了我把这份名单反复看了,觉得他还是动了脑筋的。毕竟我还要靠丁小槐他们做事,不把他们安顿下来,工作就无法开展,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哪怕我真有办法换批人上来吧,事情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我知道那些拿二千四千的人白兴奋了场。他们会骂人,会感到心寒,会骂我是强盗,撕下脸皮来抢钱了。但也只能如此,要骂在心里骂几句也是应该的,只要当着我的面乖乖地笑着就行了。我还真能去追求人格形象追求口服心服坐在这个位子上,我的第任务就是按照实力把各种利害关系摆平,摆平了才能运作下去,我才能坐得住。所以公正并不是我的目标,自从我放弃了重建崇高的努力,放弃了对自己的神话造型之后,就更不是我的目标了。有人要在心里慷慨激昂,骂我是强盗,那也只好由他去。他们不在这个位子上,不知我的难处啊

  晚上我还是到冯其乐家去了,提出把上面的人压下来几千块,把下面的人提上来千块。我说:“新班子成立才年多,让别人在心里嘀咕,也许还骂几句,也没什么意思。”他说:“化工厅按这个比例贯彻下去了,风平浪静。”我说:“跳我想没有人敢跳出来,只是不太好。”他说:“每人加千,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每人减几千,那个影响就大了。我们也应该给办事的人个宽松的环境,不要逼他们去犯错误,中国文化还有个养廉的传统呢。养廉养廉,廉是养出来的。”我叹口气,知道结论是铁定的,围绕这个结论可以有很多论证,反正是这些人自己在论证。好处到了手是真的,其它都是假的,那七八条理由也是捏出来的。我们要做的工作就是在大会小会上形成种氛围,让所有人的思维进入已经设计好了的轨道,平均主义要不得拒绝进入了不要紧,有了氛围就不会有人有足够的勇气跳出来了。毕竟大多数人是从众的,只有那样他们才会有安全感,而众人的心理,那样种气氛,要靠舆论来引导。宣传工作非常重要人到了定份上,想法就不同了,他认为什么东西自己都应该拿最好的,而且得到最多。他们的思维方式就是如此,我也没有办法改变大家的想法。这时电视正在放个关于“三讲”的节目,是山东某县的县长在讲话,说要把群众同意不同意,满意不满意,乐意不乐意当作标准。我指了电视说:“老冯你也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他哼哼几声说:“我倒要去看看,那里就不是中国每人万三,就同意了,满意了,也乐意了,可能吗有了些人的不满意,才会有另些人的满意。天下就没有人人都满意的事。”这倒也是真的。要在份上的人不为自己谋点什么,那不可能,于是要群众口服心服,那也不可能。我不能去追求那种不可能的可能性,我首先得让那些重要人物同意了满意了乐意了才行。我要靠他们做事,口说无凭,非多喂几口不可,我只能如此,道理讲到天上去,也只能如此。

  在最后的定稿会上,我坚持把自己的标准降到第二等。大家都不同意,丘立原说:“池厅长咱们实事求是,你该得的,理直气壮”这话从他口里出来,我感到不是什么好话,是要在火上烤我啊这样来我就成了唯的目标,他们都滑脱了。为了几千块钱,我值得丁小槐也站起来慷慨陈辞:“池厅长该不该拿等该这不是位子决定的,而是贡献决定的。”我心里想,又添把火来烤。最后我说:“大家为我好,就不要为个人设个等级了,不要让群众说我们因人设政。”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没人再坚持了。尽管因人设政已经成为了条游戏规则,但我决不能当这个出头鸟,让人家的枪来打。

  文件发了下去,我知道很多人会感到心寒,议论纷纷甚至群情激愤,把什么难听的话都讲了出来。我想到了尹玉娥在中医学会手叉腰手指指点点跳脚骂人的神态。她不会点名,但在骂谁是很清楚的“让他们买了好东西吃了拉痢疾,吃不了再带到棺材里去”反正我听不见,也就算了,神仙也没有办法叫所有的人都口服心服。

  九月份那几幢宿舍楼快盖好了,基建处拟了个选房的方案。这件事我没有管,是冯其乐管的,方案出来后交给我签字。我看了这个方案的主要目标,就是要让在台上的几位领导排在前面。有两条是特地为我设计的,正厅级比副厅级高五分,博士毕业的加五分。以前排队选房,厅级不分正副,这次加上了。厅里还有两个处长在读在职博士,但没毕业。我心里排了下队,按这个方案,我可以排在第位,虽然我的工龄没有别人长。冯其乐煞费苦心,但这太明显了,要别人说话的。董柳看了这个方案说:“反正又不是你定的,你谦虚干什么你是厅长,当仁不让”的确不是我定的方案,但别人早就为我精心算计过了。在这个份上的人,是无须自己过问的,说法就像影子样紧紧地跟在身后跑。我说:“我说不是我定的,老百姓也不是大傻。”她说:“反正我就是看中了三楼东头的那套,朝西当西晒,高了难爬楼,低了光线不好。”我说:“好事情都被你想到了,别人脖子上顶着的不是个脑袋,倒是只南瓜”她说:“我去看那套房子都看出感情来了,别的我培养不出感情。”跟她说不通,我就不说了。有了这么好的房子,以前想都不敢想,当西晒又算什么多爬层楼,或光线差点又算什么人不能把好事都想绝啊第二天我跟冯其乐说了,要他把那两条划了。他试探说:“那,那”我说:“我不敢太过,太过会转到反面去的。”他说:“那我再仔细算下,至少保证厅里几个人不顶天立地吧。”

  名单出来了,群众卫生报的老戴排在了第。他原是省人民医院的主任医生,到厅里来当主编有好几年了。我排在第五,我觉得这种安排很好,老戴不是什么官,排了第,别人要说什么也说不出口了。当天晚上老戴的妻子到我家来,进门就说:“池厅长还住这样的房子,全省的厅长没有几个”这话说得不伦不类,我不是马上就要搬了吗人家都是在显微镜下看我的好,发现那么点点就大惊小怪地嚷。她又说:“老戴在家里说新班子好,池厅长好,不然他哪能排得上,还别说排在前面了。”我说:“老戴是主任医师,本就相当厅级,工龄又长。他不排前面谁排前面厅里尊重知识尊重人材,也不是挂在口里说的。”她说:“感谢领导,感谢领导有了这个面子,我家老戴没分到都没有意见,本来他就没作打算的。”她又跟董柳在边嘀嘀咕咕好会,去了。

  选房那天我没到场,是董柳去的。回来她告诉我,还是选到了三楼东头的那套。我简直不相信,问老戴选的是哪套她说是二楼西头。我忽然醒悟了,还有另只手在安排。我说:“那天你跟老戴夫人都说了什么她让了你,还让了厅里几个人,连厅里几个人都让了你,有什么意思”董柳说:“人家不选我有什么办法人家主动提出来,我也没说我定要哪套。她问我哪套最好,我总可以说吧。”我说:“这是场戏,你就是导演。”她几乎要哭了说:“我没导,我也没演,我说自己最喜欢哪套那也是实事求是,我不会撒谎,我还没学会,要我说违心的话我也说不出党不是要求我们实事求是吗”

  在深秋时分我搬进了新居,房子的装修和布置都是董柳去弄的,我基本没管。房子里全部铺的吉象牌地板,家具也全部换过了,电视机换成了日本松下牌的家庭影院。据董柳说,总共花了近二十万块钱,光地板的材料就去了三万多,如果是别人,还要多花几万块钱。有谁在其中帮了忙,我也懒得问了,但我知道用不了多久,这些人就会冒出来,求你办件什么事。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法则,只是我不必用自己的东西作为回报罢了。搬家那天是星期六,来了好几个人帮董柳安排。到下午人都去了,房子里变得非常安静。窗外的阳光明晃晃照着,似乎是个初春的日子。房前的树枝光秃秃伸向天空,丝暖风吹了进来。我忽然觉得这切都不真实,安静不真实,房子不真实,连我自己也不真实。时间我觉得自己飘在虚幻之中,进入了另外个空间。切都与十四年前我来到这个大院时设想的不同,不可能的事情都可能了,但可能的事情都没有成为可能。为什么会这样我自己也想不明白。我得重新认识自己,这并不容易。八年前我刚进入圈子的时候,我给自己带上了面具,那时我对自己说,我不过是为了上去做点事而不得不如此罢了,那时我也没有想过会有这么多的好处送到眼前来。戴了面具的我不是真实的我,真实的我是大山深处三山坳村的个平民,是揣着几块钱去搞乡村调查的那个学生。可自己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虚假与真实竟换了位置,真真假假混沌片也分不清了。坐在厅长的位子上我没了面具感,反而是到湖区去慰问灾民时就像戴了面具。说到底人不是个神话,说到底这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91清官意识

  这天下班的时候,在办公楼前我看见了小蔡,他站在公布栏前,眼皮往上挑了下。我知道他可能有什么事要找我,我现在对人的动作神态的观察可以说是出神入化了。我正与冯其乐说着话,小蔡没有过来,我想他是想找我单独谈。果然晚上八点多钟小蔡打了电话来,说有事情找我汇报。我想,哪怕是汇报吧,也不能说想汇报就汇报的,时间得由我来定。我说:“今天晚了,明天上午你到办公室来找我。”他连声说好。话说完了我故意拿着话筒不放,他那边也不敢先放下。持续了有十几秒钟,他在那边怯怯地说:“还有什么指示吗,池厅长”我不回答就把话筒放下了。哪怕是打个电话吧,也得把层次体现出来,这些形式我不得不讲。

  第二天上午总有人找我,快下班的时候小蔡才来了。我猜想他在门口已经观察了多少次,这才找到机会。我没叫他坐,他就站在那里,说:“有些情况想向池厅长汇报下。”我点点头,他朝门口望了望,门是虚掩着的。我说:“没关系,说吧。”他说:“有人对厅里的领导心怀不满。”这个我心里明白,也不算什么新情况,要是他以为自己汇报了这些就是有功之臣,那他就大错特错了。绞尽脑汁千方百计凭空来事,我不会认帐。他见我没有特别的兴趣,试探着说:“有些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我说:“来都来了,说。”他站在那里有点犹豫,显然我的平静出乎他的意料。我就是要别人无法准确把握我的情绪,自己心里想什么,都被别人洞若观火,那还得了他说:“昨天下午政治学习,您知道,我们退休办跟办公室是在个组的。会上就有人讲了些不应该讲的话。”他停住了,等我问是谁,讲了什么话。我偏不问,我不能被他牵着走,他只好说:“龚正开他说,中国人等清官等了几千年,也被误了几千年,这种清官意识从根本上说就是不对的,中国几千年才出了个包公,等不到怎么办他居然在会上这样说,暗示太明显了。”我说:“你觉得他在暗示谁呢”他头上的汗都出来了,抬了手用衣袖擦了下,说:“这这非常明显,特别明显,极为明显。”我说:“你坐下说,坐下说。”指了指沙发。他说:“站着也挺好的。”可还是退了步坐下了,说:“他说清官意识实际上是为少数人服务的,让老百姓沉浸在种幻想当中,因此是绝对权力的道德护身符。他是在说谁呢非常明显。”我说:“龚正开他说我没有”他说:“那他倒不敢,但是,非常明显,当时有人在议论奖金的事,还有人说厅里的改革打了雷就不下雨了,他说了这个话。非常明显。”我说:“厅里有厅里的难处,大家不太理解,心里有点牢马蚤,我们也是想得到的。有牢马蚤就发发吧,让人家说话,天不会塌下来。”我这说,他很意外地望着我,嘴唇微微颤抖,终于说:“那,那他也不能在会上说,我气愤就气愤在这里。”他这话倒讲到点子上了。有人会骂人,这是早就料到了的,可在会上说还提到理论高度,带有全盘否定的意味,这就是个问题了。我鼓励地点点头,小蔡马上就兴奋起来:“这种明目张胆损害领导威信的行为,我是不能容忍的,今天容忍了他,明天后天就会愈演愈烈那叫领导以后怎么工作”这话说到我的心坎上了,他们都在动脑筋啊我说:“黄主任当时说什么了”他说:“黄主任拿张报纸把自己遮住了,后来就走了。”我说:“好,你去吧,你对厅里工作还是很关心的。”他走到门边,犹豫了下,又走上来说:“他在会后还说了句话。”又望着我。我说:“说吧。”他吞吞吐吐好会,我鼓励地点点头,他说:“龚正开他说,切新例都是老例,对任何人都不能抱有幻想。我觉得这话,非常明显。”我笑了点点头说:“去吧。”他转过身来点点头,把门慢慢拉开,斜着头看了看,溜烟去了。

  他去了我想,小龚倒还是个有头脑有想法的人,不傻。倒退十年我倒愿跟他交个朋友。可现在是现在,我坐在这个位子上,就由不得我不坐在这个位子上考虑问题。有想法可不是什么好事有想法也得给我把嘴闭紧了,装个哑巴。还在会上说,那还了得还有没有规矩没有规矩哪来的方圆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的错我倒想原谅他算了,他并不坏,还可以说是好人。可原谅了他这就开了个危险的先例,不行这时我感到了自己的情感本能的判断和从这个位子作出的判断是截然不同的,而且前者须服从后者。人们常说某某人上去就变了,他坐在那个位子上,不变行吗卫生厅是我的领地,在我的领地上我得说话算数,还容得别人来多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我碰到黄主任就问到那天开会的情况,他惶恐地说:“我开始在看报纸,也没听清是谁在说什么,后来就上厕所去了。小龚他是说了几句不应该说的话。”我说:“有人在会上说不利于安定团结的话,你应该站出来顶回去,形成健康的氛围,引导舆论的方向。在卫生厅工作,时刻都要记得自己的职责,要讲政治改革开放更要讲政治。还要讲正气,这里容不得歪风邪气。那些人我不得不提醒他们,他要想想自己不好好工作,分流下岗了他到哪里去,他还能做什么这个问题,下次开大会我要重点讲,刹刹厅里的歪风邪气。你不要因为自己多拿了点奖金就好像欠了谁的,心软口软,腰杆子要挺起来。大家都挺起来,阴风就刮不起来。奖金是厅里的,不是他们的。”黄主任连连说:“只怪我没认真听,只怪我看报纸去了,只怪我正好又要去厕所了。下次,下次。”这样我在心里决定了要调动龚正开的工作,这样的人不能在办公室。我绝对不能让下面的人感到自己是有定的主动性有定的权利的,哪怕是议论的权利也不行,不然很多事我就没法做了。要求对话的渠道笑话对话那几十个问题都要提出来讨论,那怎么可能有了你的就没了我的,这个话怎么对还政于民笑话笑话早些年我对这种状况不满,现在看来是有道理的,有道理,越想越有道理。你图嘴巴痛快让你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这样想了我犹豫了下,这个决定违背了我的本性,我池大为不是这样的人。可马上我又对这种犹豫产生了犹豫,我要这么心软,以后谁会怕我威信倒就什么事也做不成了。龚正开必须受到警告,付出代价,这才符合我真正的本性。这样想着我深感历史并不荒谬。有些人生潦倒是必然的,他们只能如此,哪怕他们是人杰是圣者,也不能逃脱这种命运。历史并不荒谬,甚至荒谬其实并不荒谬,认为历史荒谬是浅薄的。事情只能如此。

  这天晚上正好胡兵来了,我就把小龚的事给他讲了。我说:“我这个人可能不是当官的材料,明明知道该下手的时候,就是下不了手。”他说:“想不到你手下还有几个明白人。要是我我就要把他提拔上来,算个人才他看事情真看到点子上去了,比有些名人还清醒。我前几天看了生与死的选择那部电影,反**的杰作,报纸上炒得火红我就去看了。我看了叹了三口气,叹黎市长没有舍家舍己的勇气怎么办二叹省委汪书记也参与了**怎么办看了的感想是反**全凭人性的伟大,可伟大不起来怎么办于是又叹了第三口气。整部电影就在宣扬清官意识,观念太陈旧了,都什么年代了还抱着这套不放手这是教育我们老百姓呢,还是愚弄我们老百姓弄出几个榜样让你们这些人去学,也给老百姓点安慰,这不是笑话吗作者是个名人,还比不上你的小龚呢。”我说:“这么说起来那我还得提拔他提拔了别人也学了起来,我就被动了。”他笑了说:“这样的明白人多了几个,并不是你厅长之福。这个小伙子是不错的,但事情要看站在什么角度去看。”我点头说:“好,好。”

  这样我指示人事处把龚正开调到中医学会去,让他去跟尹玉娥作个伴。他想不到的事还多呢。既然他说了不要抱任何幻想的话,那就让事情应验了他自己的话吧。说心里话我并没有低看了他,但正因为如此,我得给他个警示,也给别人个警示。芝兰当路,不得不锄。作为池大为我愿意跟他交个朋友,作为池厅长我得让他摔跤,不是我想要他难堪,而是我不得不让他难堪,我只能如此。我甚至希望他能理解我的难处,池厅长不是池大为,我是个角色,只能如此。这是理所当然的,这不是个问题,我实在是没有必要把它当作个问题犹豫徘徊,让自己为难。也许有天,我要用他,但先得熬熬他的性子,少年气盛,不知道事情不得不那么冷漠残酷,不是谁想宽容就可以宽容的,熬几年就知道人是怎么回事了,信口开河可不是喝蛋汤

  又过了个月,我把小蔡调到了厅办公室。我并不欣赏他,更不相信他拿着四千二的那个等级会口服心服,以至别人发牢马蚤了他还要来汇报。这不是君子做的事情。君子和小人的区别在于君子讲道义讲原则,小人则只讲功利。若有朝日我倒台了,小蔡他的脸比谁都翻得快,尽管他今天捧我捧得比谁都恭顺细致。翻脸和恭奉其实都是出于同原因。这样的人,我得警惕。但我还是决定给他点鼓励,他是个明白人,我身边需要几个明白人。这是理所当然的,这不是个问题。这些事情单纯地看没有道理,但放到结构中看就有道理了,没有道理就是其中的道理。

  92悬浮族

  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日,我和胡兵还有刘跃进开了车回家乡去。我坐在胡兵的车上,大徐开了我的车跟在后面。快到丘山县的时候,胡兵说:“是不是叫庞县长开车过来迎我们下”我说:“算了,摆什么摆我还没有精力来对付他们。”入了县境刘跃进说:“前面就是下元村了,我们当年还在那里搞过调查的,是不是拐过去看下”就拐上了乡村公路。开了段路刘跃进叫道:“停车”。胡兵就把车停了。刘跃进指着远处棵树说:“那年我们还在那棵苦楝树下烧野兔吃。”我们走了过去,刘跃进踢着片杂草说:“就是这里。”我过去把草翻了下,点痕迹也没有。胡兵围着苦楝树找了圈说:“当年我把树皮削掉块刻上了名字,找不到了。刘跃进你记错了地方没有”我帮着去找,在手伸不到的地方有块树皮光滑些,我仔细看了,隐约还可看出“胡兵”三个字。我说:“你看那是不是二十多年了,你还低着头找”胡兵踮了脚摸着那块树皮说:“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也许有天我死了,我的名字还活在这棵树上,永垂不朽。”进了下元村,老百姓的房子比当年好些了,别的也没什么变化。很多小孩子围过来看,我们没下车,转了圈就走了。

  晚上我们去看班主任岳老师,他退休在家很多年了。岳老师又老又病,从床上爬起来。抓住我们的手就不肯放了。胡兵说:“学校里怎么还让你住这么老式的房子,我明天跟庞县长说声,叫他给侯校长打个招呼”岳老师说:“要见上帝的人了,切都无所谓了。死去原知万事空,你们没到我这天,体会不到啊我辈子没有什么能说上口的事,有点骄傲的本钱就是有你们这些争气的学生,天下支柱,国家栋梁当了教授了,厅长了,知名企业家了。有学生如此,我辈子清贫也值了,天下支柱,国家栋梁”岳老师的激动让人惭愧,他以为我们还认那个真呢。想认真也没法认真谁认真谁走投无路寸步难行生潦倒败涂地,我也不是没认过真的人啊。送我们出来的时候,岳老师流了泪,我心里也只想哭。

  回到宾馆,省卫视频道正在播放“惠利之夜”的文艺晚会,李智正在描绘惠利集团的美好未来。而节目的主持人,就是卫视台的常青藤杜芸。从全国赶来的明星们个个在台上出现,有模有样。李智这么有模有样,杜芸也这么有模有样,而岳老师却如此潦倒,我心中被堵着了似地难受。又看到文副省长也出席了晚会,心里就更不舒服了。胡兵说:“明年最迟后年,看哥们我的吧,哥们我也会来这么手呢,不就是几个钱吗”

  晚上我们挤在间房中,躺下熄了灯说话,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多年以前。我们说到班上的同学,有人仍在大山深处当个艰苦度日的农民,说到当年半夜口渴却停了水,几个人到井边把吊桶摇上来喝水,又说到那年搞农村调查的事情,说到青春的信念,这信念曾像日出东方样坚定。突然,都沉默了。我们今日的成功超出了当年的想象,可真诚和信念却只存在于回忆之中。只要将目光转向现实,思维就本能地驶向另条轨道。在那里才有成功,而成功就是切,别的说什么都变得意义暧昧,成为多余。在世纪末的人生之旅中,我们不知不觉就进入了这样的境地,这简直就是历史的安排,而个人不过是被生存的本能推着走罢了。这是宿命,宿命,无需讨论,无可选择,也无法改变。我们在不知不觉之中失去了精神的根基,成为了悬浮族。我们在随波逐流之中变成了新型的知识分子,没有“三不朽”的使命意识,没有天下千秋的承担情怀,没有流芳千古的虚妄幻想。时代给了我们足够的智慧看清事情的真相,我们因而也不再向自己虚构神圣预设终极,不再去追求那种不可能的可能性。我们是胜利的失败者,又是失败的胜利者,是儒雅的俗人,又是庸俗的雅人。我们以前辈的方式说话,但本质上却没有力量超出生存者的境界。对世界我们什么都不是,对自己就是切,我们被这种残酷的真实击败了,从内部被击败了。我们没有力量面对那些严峻的话题,关于身份,关于灵魂,于是怯懦而虚伪地设想那些问题并不存在,生存才是唯的真实。我们曾经拥有终极,而终级在今天已经变成了我们自己。生命的意义之源突然中断,梦想成为梦想,我们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成为了永远的精神流浪者。天下千秋已经渺远,自己这辈子却如此真实。当己之瞬间成为天下之永恒,我们就与乐观主义作了最后的诀别,毕竟,人只能在自身之外而不可能以自己为目标建构崇高,建构形而上的意义世界。悲剧在时间的巨掌中已经注定,我们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进入了铺就的轨道。对我们而言,这个事实只能接爱,而无须讨论也无法抗拒。

  第二天中午请老师们聚餐之后,胡兵刘跃进分别回家。我开了车,回山里去。县卫生局常局长定要陪我去,我要他陪家人迎接新的千年,他怎么也不肯。把车停在乡政府,常局长陪我上山,熊乡长也跟上了。

  听说我回到三山坳,全村人都出来了,都挤在秦四毛家门口。我是村里出的个人物,是他们的骄傲。我在村里走了圈,没有很大的变化,山还是山,树还是树,房子也还是那样简陋。若不是人的兴衰,时间就像没有从这里经过。秦三爹死了,马七爹也死了,我八八年跟董柳来的那次他们还在。当年住的那间土坯小屋已经不在了,那里生长着片小白菜。回到秦四毛家门口,我把准备好的信封拿出来,四十七个,每家个,里面是两百块钱,我能为他们做的也只有这么点点。马二虎我给了他四千块钱,当年父亲入土,用的是他家的寿材。这样做了我心里还有点不安,他们太穷了。我临时决定支助村里那九个在读中学的孩子,每人每年七百块钱。

  我要到父亲坟上去,都要跟去,我没有答应,就个人上路了。七里山地,我走在大山的怀抱之中,很多年没有享受过这种宁静了。大山让人感到生活在它的怀抱之中是多么幸福,明知这是种幻觉,我仍在幻觉中沉醉。

  远远地看到父亲的坟,锥形的坟头已经扁平,被枯草覆盖。我心中忽然有种怯意,不敢这么走过去,似乎活着的父亲在那里等待了很多年。上坟也需要勇气,这是我没有料到的。我踏着枯草慢慢走过去,在坟前站住了。在这里,个叫池永昶的人,我的父亲,已经沉睡了二十多年。他曾以种不可思议的姿态路经世界,然后,以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消逝了。今天,我站在这里,在风中,在夕阳下,与父亲的灵魂对话。在这刻,我不能相信那样种冷峻的唯物主义,我强烈地感到了灵魂存在,生死相通。风在我的肩上,风中弥漫着枯草的气息,那样种裹着干涩微香的熟悉气息。当年,就是在这样种气息之中,父亲无数次地逃避着我对父爱的观察。我只能用心去感受他的目光,而装着毫无察觉。旦四目相对,他就会把头扭向别处。二十多年过去了,记忆依然清晰,这是从不与人交流也无法交流的记忆。

  夕阳的殷红像是从它后面流出来的,有着透明的感觉和立体的意味。它在群山之巅动不动,沉静地注目人间。那边是它,这边是我,我们面对面相望,像有着场无声的对话。站在这里,我相信世界上还有着种不可描述的声音,不可解释的力量,那是超越经验的价值之源。夕阳的下面是线红云,非常平整地舒展开去,像只巨大的盘子,托住了那轮金球。忽然,似乎有只巨掌在下面猛地拉,夕阳震动了下,有半就沉到云彩之中去了。剩下的那个半圆,光芒就强烈了起来,线线地喷射着,把山峰切割成阴阳的两个部分,群山之巅被染成了金色。终于,无可抗拒地,那金球全部沉到红云之中去了,云彩在瞬间变成了金色,中间的块亮得透明,好像马上就会燃烧起来。透明的亮点在剧烈地,往两边伸延开去,刹那间,那线云都翻滚起来,似乎要把群山,把我也裹了进去。夕阳在云层中挣扎着,把金色的云撕开了几个小孔,把这个千年最后的光射了出来。在云彩的下面,露出了线弧形的轮廊,渐渐地生成个半圆,往群山之中坠落,最后,在山峰之间剩下出个金色的小块,注阳光正对着我射过来,我似乎可能在这束光的牵引之下,腾空而起,融到夕阳之中去。这时,树丛中飞起了无数的小鸟,喳喳地叫着,争先恐后地朝着那注光飞了过去,刹时融到光芒之中去了。紧接着,那注光也消失了。山峰之上晚霞连成片,使人感到了浪漫的神秘。然后,我还没来得及感觉,暮色四合,苍茫中大山隐去了黛绿,只剩下沉寂的轮廓。在无边的沉寂之中,种声音在萌发着,聚汇着,由朦胧而清晰,缓慢而坚定地浮了上来。

  父亲,现在是我,你的儿子,站在这里。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我是唯能够理解你的人。虽然我并没有以你的方式面对世界。你相信人性的善良,相信时间的公正,把信念和原则置于生命之上。你对世界的理解有着浪漫的崇高,而没有现实的庸人气息。我理解你以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姿态,那样从容不迫地走了牺牲的道路,甚至不去细想这种牺牲的意义。在你看来,原则是不能够经过精心计算的,你是大智若愚。在没有天然尺度的世界上,信念就是最后的尺度,你无怨无悔。而我,你的儿子,却在大势所趋别无选择的口实之中,随波逐流地走上了另条道路。那里有鲜花,有掌声,有虚拟的尊严和真实的利益。于是我失去了信念,放弃了坚守,成为了个被迫的虚无主义者。我的心中也有隐痛,用洒脱掩饰起来的隐痛,无法与别人交流的隐痛,这是个时代的苦闷。请原谅我没有力量拒绝,儿子是俗骨凡胎,也不可能以下地狱的决心去追求那些被时间规定了不可能的东西。父亲,我理解你,你是真实的,这种真实我已经感到生疏,现在又强烈地感到了它的存在。可不知你是不是也能理解另外种真实父亲,现在是我,你的儿子,站在这里。

  我感到了眼角有些涩,眨眨眼才知道自己刚才流了泪,在风中已经干了。我心中发痛,鼻子酸酸的,泪水又要冲出来。我紧闭双眼,咬着嘴唇,忍了下去。我在坟前跪下,从皮包中抽出硬皮书夹,慢慢打开,把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轻轻地放在泥土上。十年来,我只看过两次,我没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打开它去审视自己的灵魂。我掏出打火机,打燃,犹豫着,火光照着书的封面,也灼痛了我的手指。我拇指松,火熄灭了。下面有人在喊我:“池厅长──,池厅长──”声音从黑暗中飘来,越来越近。我没有回答,再次打燃了火,把父亲的肖像从书中抽出来,把火凑近了,鼓起勇气看了看,像是个活人在对面凝视着我。我像被那种目光击中了似的,身子往旁边闪,浑身发疟疾似地抖了起来,上牙敲着下牙。我左手把书拿起来,纸已经脆了,碰就掉了块。我把火凑上去,书被点燃了。火花跳动着,热气冲到我脸上,在黑暗的包围之中闪着最后的光。我死死地盯着那点亮色,像要把它雕刻在大脑最深处的褶皱之中,那里是片无边的黑暗,点亮色在黑暗中跳动。“池厅长,池厅长”声音越来越近。我双手撑着泥土站了起来,在直起身子的那瞬,我看见深蓝的天幕上布满了星星,泛着小小的红色黄色紫色,颗颗被冻住了似的,动不动。我呆住了。我仰望星空,种熟悉而陌生的暖流从心间流过,我无法给出种准确的描述。我缓缓地把双手伸了上去,尽量地升上去,动不动。风呜呜地从我的肩上吹过,掠过我从过去吹向未来,在风的上面,群星闪烁,深不可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