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肯安心。
这倒叫贾政为难了,原本后天就是黛玉回九之日,但今日北静王已跟自己道了歉意,说是非常时候,王妃一举一动都该格外谨慎稳妥,只好暂且不回贾府,待到真相大白,风波平息,必定送她回去探望外祖母并舅舅、舅母。
这话也是人之常情,贾政也只能连连称是。
可贾母挂念外孙女儿,异常坚持,只说黛玉若不便出府,便由自己上门探望她,务必要贾政亲自求见北静王,转述这个意思。
贾政不敢不依,只好照办,好在北静王欣然应允,又告诉了黛玉。
这几日紫鹃不在身边,黛玉已觉得有些孤单,想到能见外祖母,自然是欢喜不已,当下由北静王和贾政商量好了日子,本月某日,恭请贾太夫人过府和王妃小聚。
此外,北静王素来欣赏宝玉,纵然知道他和黛玉的一段过往,也并不十分介怀,正好近日有几位大儒,在府上小住数日,便请贾政转告,邀请宝玉也到王府来,茶叙半日。
北静王散朝归来,头一回不先到黛玉房中,丫鬟说,王爷带了位客人回来,一到府里就关进了书房,还叫丫鬟仆人们都远远地避开去。
黛玉心知,应当和莲花庵风波有关,且王爷如此紧急谨慎,必定事态严重,故而沉吟了一会,命丫鬟说:“既这样,你们都莫要去打扰王爷,也不得私下乱传乱说。”
这名丫鬟是从荣国府陪嫁过来的,多少知道些黛玉的脾性,罕见她如此郑重的告诫下人,忙应了声是,不敢再多一句话。
水溶带回来的客人,不是别人,正是受命暗中侦缉,北静王及家眷遇刺两案的穆苒。
两人关了书房的门,也不要任何人服侍,穆苒将随着携带的一只革囊放在案上,解开囊口绳结,将里头的东西抽了出来,赫然是一柄寒光灿灿的出鞘弯刀!
“这就是北行途中,行刺王爷的刺客所使的兵刃,经反复勘验,发现了这个。”穆苒将弯刀立起,指着锷口靠近锋刃的地方,“王爷请看。”
北静王接过弯刀,果然穆苒所指之处,有一圈细细地小字,仔细察看,是“纯钧堂制”四字,字迹细小,位置隐秘,当真不易发觉。
穆苒又详加解释:“通常有名的冶匠,或者冶造铺子,都会在所锻造的器物上,镌刻下专属钤记,这个纯钧堂,我命下属秘密查过,只有一家,是在闽中建州,以欧冶子后人自居,打造的兵器,倒是十分精良,这柄弯刀,更是上品。”
“闽中?闽中……”北静王努力思索了一会,还是茫然无所得:“我不记得到过闽地,更不曾得罪过那里什么人?”
“想对王爷不利的人,未必和闽地有瓜葛,我想让庵堂中,和刺客照面过的师父辨认一下,当晚刺客所用兵刃,大小形制是否和这柄弯刀一样,若两拨刺客的兵刃相同,便可以认定,这刺客并非偶然闯入的盗贼,而是背后必有主谋。”
“穆大人想法虽不错,可见过刺客的,只有紫鹃一人,她一个弱质女流,纵然看看了什么,这会子也是吓得忘了。”
“紫鹃?可是王妃的贴身丫鬟么?”
“正色,穆大人还有其他想法?”
穆苒听到这个名字,先是一愣,继而嘴角一挑,似乎在取笑什么,又有些像自嘲:“如果是她,未必就吓得全都忘了呢。”
当然了,就这丫头的泼辣麻利劲儿,而且受伤之际,还能给禅房关门落锁,阻挡刺客进一步伤害王妃,或许真能从她嘴里,问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来。
“咦,穆大人说什么?”可在水溶看来,穆苒神情怪异,说的话也是莫名其妙。
穆苒冲水溶一拱手:“卑职有个不情之请,劳驾王爷,同卑职前往莲花庵一趟,让这位紫鹃姑娘,认一认这柄弯刀,另有几句话要问她,王爷可允准?”
“什么,你,你要让紫鹃看这把刀?还要讯问她?”水溶十分惊诧,话都说得不畅了。
锦衣卫的副指挥使,要审讯一名受伤卧床的丫头,还要那这柄凶到去吓她?
穆苒眼神沉稳坚定,似乎已经没有自己说不的余地了,水溶只好勉强一点头:“也好,只紫鹃是内子的贴身丫鬟,这事我须先询问她的意思。”
“是,王爷请便,卑职就在这里候着。”穆苒一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穆大人稍待,我去去就来。”
水溶离开书房,自往黛玉处去了。
穆苒则在空荡荡的书房内安坐下来,他正在查办的,是一件棘手的大案,可不知为什么,想到要讯问那个敢对自己当街喝骂的大胆丫头,在先前紧张严肃的心情之中,仿佛多了一丝欢乐有趣的意味。
黛玉正在窗下临帖,为了让自己心静,特地选了钟繇小楷临写,奈何心绪怎样也无法安宁,写了不到一页,便觉得心浮气躁,难以为继。
见北静王进来,竟忍不住搁笔起身,脱口而出叫了声“王爷”,心头也是骤然一安。
一瞬间,她似乎有向自己奔过来的冲动,虽然按捺住了,站在原地,但眼中的关切之色却掩藏不住。
还是第一次,见她用这样的眼神瞧自己!
水溶的心情也是陡然激动,但为了不惊到她,只是上前轻轻执起她的双手,柔声安慰:“累夫人担心了?没有多大的事,我只是和穆大人在书房内商议,他想见一见紫鹃,就前晚的事,稍有几句话问她,夫人觉得可妥当?”
他还不敢说,穆苒要给紫鹃看凶刀之事。
黛玉手掌习惯地往后一缩,但水溶牢牢地握着,也只好由他去了,穆苒要讯问紫鹃一事,尽管很让她意外,也有所顾虑,但兹事体大,总不能都顺着自己的情绪来。
于是黛玉通情达理地说:“既是穆大人查案子,也是应当的,只紫鹃伤重,请王爷代我恳求穆大人,莫要耽搁太久,累了她才好……”
听黛玉允了,水溶心情登时一松,自然答应不迭:“是,夫人大可放心,我和穆大人一同前往,会见机行事的。”
谈妥了这件事,水溶本该立即返回书房,告知穆苒,然而黛玉荑在握,又少有的柔静地依在自己身旁,不禁怦然心动,略一犹豫,还是抬手轻抚她的鬓发,低低一声喟叹:“唉,叫夫人跟着我,担惊受怕了……”
正文 69
小玲珑正在房中,替6曼兮整理衣物,忽然见她匆匆进来,夺过自己手里的东西,往床上一丢,指着门外:“你去吩咐蔡管事,给我套一辆车,在角门边上候着,我要去菩堤寺进香!”
小玲珑是6曼兮的心腹,知道她说“去菩提寺进香”的意思,又见她匆忙张皇的模样,脸上似乎还有些许怒容,便多了个心眼,小心地问她:“姑娘适才问过王妃,她允准了么?”
6曼兮冷笑:“我敬她是王妃,才特地过去说一声,并不是非要她允准不可。”
一听这话,小玲珑吓了一跳,忙往门外张了一眼,幸好近处没人。
她凑到6曼兮跟前,不无担忧地说:“这,这怕不大妥当吧?王妃既然不准,姑娘还偏要去,回过头来她问起,却要怎么回话?”
“你去就是了,有什么事,回头自有我担待着!”6曼兮瞪了小玲珑一眼,十分急切。
“好吧……”小玲珑无奈,只好答应去了。
6夫人在府中颇有人望,缘于她素来有眼色,有手腕,上能顺从王爷和沈娘娘,下能对阖府仆役也都和颜悦色,常有小恩小惠,像这般冲动行事,对王妃不敬,当真是先前罕有。
她究竟是心怀嫉妒,故意不听新王妃的管束,还是真有非见忠顺王爷不可的理由呢?
小玲珑知道,6曼兮是怎样进的王府,为了什么目的,然而三年过去,她越来越怀疑,姑娘是否还应该保持和忠顺王爷之间的暗中往来。
纵然新立了正妃,北静王爷一直以来,对姑娘都还算不错,一个女子嫁了人,难道不该认清自己的归宿吗?
姑娘分明是个聪明之人,怎会不知道,如今她的归宿,只能是北静王爷,而不可能是忠顺王爷了呀!
莲渡亲自看着庵里一位懂医道的老尼,给紫鹃换过了药,又细心地询问她今日是否好些儿了?
紫鹃已能略略侧身,便勉力撑起脑袋,说这几日多亏了师父照顾,伤口已经不大疼了。
莲渡见紫鹃果然精神甚好,就请老尼先下去,坐在她床边,柔声和气地说:“紫鹃,是这样的,这里发生的事,惊动了圣上,责令锦衣卫衙门全力彻查,今日王爷会同锦衣卫的穆大人来,想要问你几句话,你还支撑得住么?”
“穆大人?就是给王爷和王妃说媒的那一位么?”紫鹃眼睛一亮。
莲渡扑哧一笑,点头:“不错,这位穆大人,平素是话少些,严肃些,却是个好人,况且还有王爷在,你不用害怕。”
“来得正好,我才不怕呢!”
“嗯?”
“呀,我,我是说,配合穆大人问话,早些儿查清了案子,也是好的。”
紫鹃本是性情活泼,闲不住的人,在床上躺了四五日,早就百无聊赖,如今听说北静王陪了穆大人要来问案子,当真是求之不得。
她并不怕穆苒,虽说他是锦衣卫的大官儿,一来自己又没有犯事撞他手上,二来她感觉,这位穆大人,在严肃冷峻的外表之下,似乎藏着些颇有趣的东西。
此外,紫鹃对黛玉也牵挂不下,这贼人不知是冲着谁来的,若锦衣卫衙门真有能耐,速速揪出了行凶者,王爷和王妃也更安全些。
以上种种,她巴不得北静王和穆苒马上就来才好!
莲渡将她脸上毫无惧色,眼神反而灵动之极,似乎还有些儿振奋,不觉一愣。
紫鹃趴在床上,睁着眼睛,等了约莫一个多时辰,听见门外传来翠儿的声音,只是在说什么,听得不大分明。
在一旁闭目瞑坐,陪着她的莲渡连忙站起来,开门出去,果然清楚地听她在叫王爷、穆大人。
跟着是水溶说话:“怎么样,此刻方便么?”
莲渡回答:“王爷放心,紫鹃的精神还好,恢复得也不错,我已经跟她说过了,她愿意听穆大人的问话。”
另一个略低沉的声音接话:“多谢师父。”
紫鹃的耳朵一下子立了起来,这个声音不是别人,正是穆苒。
不一会儿,伴随着轻细的脚步声,约莫有两三人进了禅房,可惜莲渡出去时,顺手将帐子放了下来,令紫鹃无法看清外头的光景。
脚步声停下,先是莲渡说:“穆大人请坐,翠儿,快去沏了茶来。”
而后听到北静王清朗的声音问:“紫鹃,你略好些了么?王妃很是挂念你。”
紫鹃忙在帐子回话:“多谢王爷、王妃惦记,在这里我有众位师父照料,每日都见好些,只还不大能起身,没法给王爷请安了。”顿了一顿,又补了一句:“还有穆大人……”
北静王笑着说:“无妨,你就躺着回话吧。”
“是。”紫鹃等了一会,不见穆苒吭声,不禁在腹诽他,了不起么,多说一个字都没有的。
待北静王和穆苒都落了座,翠儿也捧上茶来,莲渡便见机告退:“王爷和穆大人自便,我和翠儿就在隔壁禅房,若有吩咐只管召唤。”
即便不是正式的锦衣卫衙门堂审,但毕竟事属机密,不能落于无关人等之耳,即便是莲渡,也不方便留她在旁,听她主动回避,北静王大感欣慰,忙深深一揖:“多谢莲姐。”
莲渡和翠儿掩门离开后,两个大男人,隔了一幅纱帐,对着个小丫鬟,气氛是有点儿怪异。
水溶轻咳了一声,率先开口询问穆苒:“紫鹃有伤在身,怕是不能支撑太多时候,穆大人有什么话,这就开始问了吧?”
穆苒坐堂问话自然是家常便饭,但大都是作j犯科之徒,即便是讯问旁证,也多是些官场人物,他知道躺在帐子里头的,可不是一个娇滴滴、怯生生的小女子,毕竟这种场面还是头一回,未免也有些不自在。
略静气沉吟了一会,才开口问话:“紫鹃姑娘,那日夜里,你是怎么撞见贼人的?”
紫鹃嘴角一撇,真不新鲜,这话王爷不是先前问过了么?
她虽存了一丝的玩笑心思,但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锦衣卫堂官问话,也不能当耍的,还是认认真真地回答:“那日晚,王妃和莲渡师父在房内叙谈,我拿了师父送王妃的观音像,到原先王妃住过的禅房供起来,我先焚香,又找瓶子来插花,耽搁了些时候,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回来,就看见一个蒙了脸的黑衣人,在门外鬼鬼祟祟,我才一喊,他就一刀子劈过来,我,我……”
紫鹃话到嘴边,却不太说得下去了。
她此番叙述,要比先前细致得多,再往下说,就该是“我情急之下,就当肚子踹了他一脚”,可这种话,叫她怎能当着北静王和穆苒的面说出来?
可穆苒不放过她,立即追问:“你就怎样?”
紫鹃敷衍不过,只好硬着头皮,微弱地说:“我当时害怕,也记不真了,好像是手忙乱间,好像,好像踢了那人一脚……”
水溶先前可没听过这话,不禁“呀”的叫出声来,说不出的惊诧,立时望向旁边的穆苒。
没想到,他只是眉峰微微一耸,依然坐的四平八稳,似乎半点儿也不吃惊。
水溶不知道,对于紫鹃的“踢了一脚”,这位穆大人是早有经历。
果然惊动了北静王,为了不多惹怀疑,紫鹃赶紧一气儿往下说:“没想到,从后头又来了个贼人,我没觉察,就被他劈中了一刀,摔倒在门上,担心他们冲进房内,伤了王妃和莲渡师父,也没多想,就把门给落了锁。这时候,在前头院子守着的护卫听见动静,赶了过来,之后的事,我就不知道呢……”
“这么说,你是和贼人打过照面了?”
“是,只是他们都蒙着脸,当时又是夜里,当真认不出来。”
“脸面是认不出来,但有一件东西,还请紫鹃姑娘认一认,是不是当晚见过的。”
穆苒起身,将随身携带的革囊往案上一立。
水溶明白里头装的是什么,纵然事先商量好了,但毕竟明晃晃的一柄刀子,拿到一个小丫头面前,终究是十分吓人。
再者纵是官府问话,一个成年男子,一个妙龄少女,就这么一个站着,一个躺着的说话,确实多有尴尬。
这会子也不便叫莲渡或是翠儿进来帮忙,水溶想提点穆苒,稍稍斯文柔和些,别吓到了紫鹃,又不知该怎样措辞合适。
他这边正犯踌躇,穆苒已经三两下解开革囊的绳结,走到帐子前方,沉声说:“现在我要给姑娘看的,是极要紧的证物,还请姑娘仔细辨认,莫要看错了。”
“紫鹃,你认清楚,这柄刀和那晚贼人所使的,是否一样?”
水溶忙抢在头里,给紫鹃提了一句醒,省得她骤然受惊吓。
可惜,还是迟了,穆苒站在床前,只生硬地道了一声“冒犯了”,便毫不犹豫地撩开帐子,将脱了鞘的弯刀,往紫鹃头顶一亮。
紫鹃透过帐子,隐约看见穆苒走到跟前来,不觉突突地心跳加快,自己也说不出为啥,正在深深呼吸,教自己平静下来。
没料到,他一点儿间隙也不给自己,帐子掀开,眼前一晃,白惨惨的一柄刀子,就悬在脑门上,饶是紫鹃一贯胆大,也哇的一声惊呼,不知道哪来的气力,胳膊一撑,就从床上挣扎起来。
莲渡走时,将她身上的被子盖得好好的,还特地放下了帐子,为的就是不让紫鹃和陌生男子照面。
由于紫鹃这几日都躺着,为了方便别人替她换药、擦身,只贴身穿了薄薄一件中衣,衣带也只松松的系了一边而已。
被她这么猛的一挣起身,被子立时滑落,一边衣领也顺着香肩溜下,露出大片白皙的肌肤!
毕竟在这个世界呆了一段时日,紫鹃也习惯了“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当着一个年轻男子的面,露出半边身子,登时羞赧、急切、气恼一齐涌了上来。
况且她的伤势只稍稍好转,陡然间用猛力,立马背部就是一阵撕裂般地疼痛,哪里还支撑得住,手肘一软,就要摔回床上去。
穆苒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关切之情,他本是习武之人,身体反应极其敏锐,当下也不及多想,胳膊一探,稳稳地将紫鹃托在臂弯。
紫鹃呀的惊叫,条件反射地抬头看,正好碰上刀锋背后,穆苒漆黑灼亮的眼睛,四道目光撞在一处,同时都愣住了。
正文 7o
被紫鹃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瞪,随即觉得触手滑腻,白花花的一片肌肤比刀光还要扎眼,穆苒这才省悟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赶紧抽手撤身,背过脸去,不敢再直视紫鹃。
然而紫鹃半个身子的分量,全在穆苒的臂弯上,他这一收手,她立马扑通摔回了床上,只听一声更加惨烈的惊叫,紫鹃已趴在床上,痛得面色发白,五官全皱在了一处。
“紫鹃,你,你不要紧吧?”北静王闻声也抢到床边。
结果看见穆苒提着刀怔怔地站着,而紫鹃则香肩半露地倒在床上冒冷汗。
这副情形,让他不免也大觉尴尬,暗自叹息不已,穆大人啊穆大人,若说庙堂大事,你无疑是个顶尖的人才,可要说对待姑娘家,可真真是个……蠢材!
水溶不好当面数落穆苒,自己也是个男子,不好收拾残局,只好开门唤了莲渡和翠儿进来。
莲渡一进门,看床上的紫鹃,立时也是失声惊呼:“怎会这样?”
这一摔,紫鹃背上的伤口有些儿裂了,渗出了丝丝血迹。
莲渡慌了手脚,顾不上水溶和穆苒的身份,气急地跺脚:“你们两个大男人,还杵在这里做什么,不快回避了?翠儿,赶紧的去叫缘渡师父来,给紫鹃瞧瞧!”
水溶连忙推着穆苒,速速避到门外走廊去了。
不一会儿,一个老尼提着药箱,匆匆跟翠儿来了,进屋关门,接着就一阵子忙碌。
水溶和穆苒并肩凭栏而立,斜过眼神偷偷看他,只见一张微黑的侧脸,已经透出了酱红色,微垂的下巴绷得紧紧的,显然内心也是极度不安。
刚才莲渡情急之下,把两人都给呵斥了,这会儿稍稍平静,水溶也感到歉意,干笑了两声:“穆大人,无须担心,紫鹃该没有什么大碍的。我明白你是急于查明真相,只是,咳咳,她终究是个女孩儿家,还是怜惜些儿的好……”
“对不住了王爷……”穆苒苦笑,再说不出第六个字出来,他也不明白,事情怎会弄成这样?
他另一只没有握刀的手,迄今还屈着僵硬的手指,指尖细细痒痒,宛如虫噬。
这是穆苒平生头一回,触摸一个女子的滑腻肌肤,这种感觉,这会子想起来,仍是面红心跳,跟他经历过的无数大场面相比,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或者说,终于令他注意到,原来“女子”是很不一样,需要特别对待的……
这般模样的“铁四郎”,和他有十多年交情的水溶,看了也觉新鲜,忍不住调侃:“穆大人,紫鹃虽是内子的贴身丫鬟,却不是奴才,只是同内子情分深厚,不忍离去而已。事到如今,穆大人可想过,要稍稍担点儿责任么?”
“担,担什么责任?”穆苒转头过来,一脸的不解。
“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却别穆大人抱也抱过,看也看过,这个……”
“且住,王爷你,你不是也看过了么?”
穆苒瞠目结舌,险些儿就要跳起来了。
水溶强忍着笑,露出茫然的神情:“咦?我并没有看见啊?”
你没看见?你没看见怎么知道我看见了?
当然,这话穆苒只敢在肚子里咆哮,被北静王温柔和煦地看着,他只能一咬牙,恼火地说:“好,我一会儿进去给她赔礼!”
他堂堂一个正三品大员,能给一个小丫头赔礼,已是天大的让步了。
谁知,水溶仍作出十分讶异的模样追问:“赔礼?就只是赔礼么?”
“那还要怎样?”穆苒只觉得,太阳|岤边的大血脉突突直跳。
“这个么……”北静王也说不出来了,他只是想调侃一下穆苒,略略缓和紧张地气氛,倒真没仔细想,真要他怎么着。
这时,听见门轴咿呀,莲渡从里头走了出来。
“紫鹃她还好吧?”
“她怎样了?”
水溶和穆苒异口同声,又彼此对视了一眼,终究还是北静王迎上前,轻声问莲渡:“莲姐,紫鹃的伤……不碍事吧?”
莲渡略责怪地看着二人,摇了摇头:“伤口出了点儿血,倒不碍事,只王爷和穆大人,莫要只顾着查案子,须想着紫鹃她是个姑娘家,身上还有伤呢!”
“莲姐说的是,若是紫鹃此刻不便,我们改日再问好了。”
“王爷?”
穆苒行事,一贯是雷厉风行,从不拖宕,莲渡都说那丫鬟不碍事了,水溶还要改日,不禁有些急了。
他一开口,就被北静王伸手到背后,悄悄拍了一下。
水溶这般陪着小心,莲渡也只好罢了,向他道出了实情:“我适才问过紫鹃了,她说仍愿意听穆大人的问话,难得紫鹃如此明理,王爷和穆大人也该多顾着她些才是。”
受了这样大的惊吓,她竟然还敢接着让自己讯问?
穆苒当真意外得很,他虽知道紫鹃不是弱女子,却也没料到能坚强至斯,暗自对这小丫鬟更加刮目相看。
莲渡的嘱咐,北静王自然答应不迭,穆苒也没有二话,待翠儿也出来了,两人方才再度进房。
房内的烛火挑亮了些,纱帐依然静静地垂着。
说来也怪,才往帐子那边瞅了一眼,穆苒稍稍平复的心绪,又开始有些不安宁起来。
分明看不见帐子里的人影,脑子却不受控制的,浮现出她香肩半露,又羞又恼地瞪视自己的模样。
他赶紧甩了一下脑袋,要驱走这大不合时宜的遐思,好在水溶走在他前头半步,不曾发觉这一怪异的动作。
水溶将声音放得越发柔和:“紫鹃,穆大人仍要让你辨认那把凶刀,你若觉得不适,千万莫要勉强,穆大人随时可以停止的。”
紫鹃在帐子里轻声回答:“王爷放心,无妨的。”
“那好,穆大人,请吧。”北静王落座后,给穆苒递了个眼色。
穆苒缓慢、沉着地迈开脚步,实际上也是给自己稳定心绪的时间。
走到床前停下,总算不像先前那样莽撞,知道要先说一声:“姑娘,我这就拿凶刀给你看了。”
略停了停,听见里头又嗯了一声,他才缓缓撩起帐子,谨慎地将弯刀递了出去。
穆苒本想就看着手中弯刀,可目光还是不由自主的斜了。
床上的少女侧躺着,薄被遮住了全身,只露头脸来,一双亮澄澄的眼睛,正从自己手臂刀锋的空隙间穿过,又来了个四目相对!
两人都没有想到,经过刚才的一番折腾,对方仍会先看自己,穆苒当场就是一窒,紫鹃则偷偷抿了一下嘴唇,想笑又不好意思,赶紧把视线转到那把刀上去。
穆苒不敢迫她,只能稳稳地握着刀柄,过了好一会儿,才听紫鹃“嗳”了一声,连忙追问:“如何?和那晚贼人所使的兵刃,一样么?”
紫鹃显得茫然而歉意:“我瞧不出来,总觉得,是差不多的……”
穆苒略感失望,只不过这样的结果,他也并非全无心理准备。
自己是武人,任是什么兵器,过目不忘自然容易,可紫鹃只是一名小丫鬟,在惊险慌乱之中,匆匆一瞥而已,就要她分辨大小形制,的确也是强人所难。
穆苒无奈,只好收起弯刀,继续问紫鹃:“那当晚之事,姑娘若有哪些遗漏的,即便是细枝末节,也莫要放过了。”
他还保持着一手撩起帐子的姿势,站在床前,俯视紫鹃。
北静王瞅着不妥,既然证物认完,接下来只是问话,就再不好这样看人家躺在床上的姑娘。
穆大人在这方面是有些不灵光,自己却不能不提醒他。
他正想说“穆大人,请坐着问话吧”,就听紫鹃“啊”的一声低呼,像是想起什么要紧的事来。
“怎样?”穆苒一个激动,不退反进,身体俯得更低了,十分期待地盯着紫鹃。
紫鹃原本正要说话,被他一张脸迫到眼前,霎时一句话卡在喉头,注意力全转到眼睛上去了。
她还是头一回离穆苒这样近,这样清晰地瞧见他的脸。
嗯,跟北静王爷、贾宝玉,卫大人,甚至是贾琏比起来,他面部的棱角要硬朗许多,肤色也偏黑了点儿,还泛着青年男子常有的旺盛油光。
还有……嘴唇薄了些,眼睛小了些,实在称不上俊俏,不过高高的眉骨和峻挺的鼻梁,使他的五官看上去立体分明,倒是更具有男子汉气概,是自己比较欣赏的类型。
紫鹃用现代审美眼光,分析着穆苒的容貌,不觉渐渐走神,后者等得心焦,又追问了一句:“到底想起什么了?”
紫鹃一省,暗骂了自己一声乱想什么呢,赶紧收摄心神,尽量谨慎地回答:“回大人,那晚我被身后的贼人砍伤,依稀听到一句‘上头不是说不得伤人吗’,只是我当时痛得厉害,脑子昏昏的,不知有没有听错了。”
“你当真是听见这话么?”穆苒嘴上问紫鹃,却霍的转过头去,向北静王投以震诧的目光。
水溶的神情,也和穆苒相似,如果紫鹃听的记的都不错,那么他们先前的猜想,就被证实了大半。
那就是水溶在北巡途中遇刺,以及黛玉和莲渡在莲花庵遇袭,都不是偶发事件,而是凶徒得了授意,且极有可能是同一人指使!
“再想想,还有什么未说的?”穆苒又再三催促。
“哎,穆大人。”北静王也坐不住了,一同走到床头来,耐着性子安慰、诱导着紫鹃,“紫鹃,莫要急,静静地再想一想?除了刚才那句话,他们还另说过什么没有?”
紫鹃努力思索回忆了一阵,终究再无所得,只能遗憾地摇了摇头。
水溶和穆苒虽然无奈,也没什么可再问的了,前者伸手一挑,不着痕迹地将穆苒手里的纱帐挑落。
“紫鹃,没事了,你好生歇着吧,待伤势略好些,我便派人接你回王府。”
“是,王爷。”
帐子垂落,将穆苒等人隔断在外,这就算是结束了么?紫鹃不免有点儿怃然。
“穆大人,我们走吧,紫鹃也该休息了。”
“好。”
穆苒将弯刀重新用革囊套好,提在手上,正要和北静王走出门去,似乎又想起什么,驻足回身,向着床的方向微微屈颈,清清楚楚地说:“适才多有冒犯,穆某并非是有意的,这里给姑娘赔礼了。”
紫鹃已恹恹地闭上了眼睛,听他爽快响亮地的一句话,立时精神一振。
“穆大人快别这样,紫鹃当不起。”
紫鹃嘴上谦让,心里头却畅快多了。
原来他也并非一味的又冷又硬嘛,纵然是他做错事在先,但一个大官儿,肯给个小丫鬟赔礼,已算十分难得了!
这一下相当突然,北静王也呆了一霎,他只道穆苒刚才说赔礼,只不过是气话,没想到真言出必践,再看这挺拔的站姿,认真的神气,还真不是敷衍的,令他感到又是意外,又是有趣。
得了紫鹃的回答,穆苒再不停留,大踏步的走出了禅房。
咿呀掩门声响起,脚步也渐远渐轻,而后听见北静王和莲渡在外头说话。
想着这么小半个时辰发生的事,紫鹃的唇角不知不觉的扬了起来。
这穆大人真没让自己失望,确实是个挺有意思的人,要论起他的诸般条件,在穿越过来遇到的男子当中,是最符合自己的“口味”了。
相貌堂堂、性情耿直、行事痛快、磊落敢当,而且年纪轻轻就事业有成,还不随便拈花惹草,放在自己生活的时代,也算是个钻石王老五,极品好男人啊。
紫鹃嗤笑了一声,与其说是快乐,倒更像是嘲讽。
他再好又怎样?还能看上一个小丫鬟?就自己这身份,就这世道的规则,给他做小老婆都嫌不够资格呢。
所以,做人的准则绝不能改变,女儿当自强,靠男人是下策中的下策,男人无论什么款式,都是靠不住的居多!
正文 71
向紫鹃问完了话,北静王和穆苒另辟了一间静室,要将讯问的过程都记录下来。
由于此次莲花庵之行极为秘密,穆苒更没有随带任何锦衣卫僚属,因而紫鹃的口供,也只能由他自己亲自撰写。
北静王见穆苒在书案前坐下,倒水、研墨、铺纸、落笔,干脆利索之极,便站在他身后观看,他书写虽快,但字里行间,清晰端正,果然就像他的为人。
穆苒正写到拿凶刀给紫鹃辨认一节,想起方才的尴尬情形,有点儿写不下去了,转过身来,一言不发的看着水溶。
“好好,锦衣卫衙门的文书,确实不方便随意给人看,我回避,穆大人只管写吧。”
水溶哪知穆苒心中所想,只道他不愿泄露机密,通情达理地一笑走开,随手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书,坐到一旁翻看。
不知何时,穆苒已经写完,水溶只觉得视野一暗,他高大的身影已站在面前,黑沉沉的眼睛凝视着自己,神情凝重,抿着嘴唇,似乎在斟酌应该如何开口。
水溶连忙合上书页:“穆大人有话,但说无妨?”
穆苒又垂首沉吟了一会,方才谨慎地问:“王爷对于这两次的遇袭,可有什么想法么?”
水溶谦虚地笑而摇头:“呵呵,我只仰仗顺天府和锦衣卫衙门,给我一个明白才好。”
穆苒听了这话,怫然不悦,冷笑两声:“王爷,你我相交十年,彼此再了解不过,此地并没有第三个人在,这些场面话,就没有必要再说了吧?”
水溶见他果真有气,连忙站起来,拉了穆苒的手,引到一旁的座位,按他坐下,恳切地说:“适才是我水溶不够坦荡,还请穆大人指教于我。”
他毕竟是郡王之尊,况且两人矫情非浅,水溶姿态一低,穆苒的面色也就缓和了,从怀中掏出一只厚实的封套,用两根指头按在案上,缓缓地向北静王推了过去。
“这是什么?”
“王爷看过就知道了。”
水溶疑惑的拿起封套,见里头有一张写有字迹的纸笺,便取出来展开阅看,上头密密麻麻地写着的,都是地名、官衔和姓氏。
他仔仔细细地浏览一遍,又放回案上,不再拐弯抹角:“这是现今在闽的官员名单?”
穆苒点了点头,反问水溶:“王爷看过之后,觉得如何?”
水溶又低头看了一眼,态度从容地侃侃而谈:“圣上近年来,十分看重治闽,意在清静海疆,驱逐倭寇,忠顺王爷为此很是用心,安插了不少心腹官员入闽。”
“不错!”穆苒将装有弯刀的革囊,往案上一拍,浓黑的眉心沉了下去,“这柄弯刀,就是出自位于闽中的‘纯钧堂’,我已派人秘密前往建州府勘查,没有切实证据前,自然不会妄下定论,但现在关起门来,只有我和王爷,大可敞开了说话,若说朝中最想对王爷不利,且有能耐做得到的,只怕就是忠顺郡王了。”
“表面上看起来,应该是这样的。”水溶的表情仍是淡淡的,眼中却有光华闪动不定。
穆苒也听出了他话里的玄机,立即反问:“表面上?王爷还另有高见么,穆苒愿闻其详。”
水溶不直接答话,而是从袖筒之中,取出一件东西,居然也是一张折叠平整的纸,用和穆苒一样的手法,推至他面前。
和北静王的斯文谨慎不同,穆苒直接抄了起来,侧对着透光的窗子,迫不及待地展开来看。
和适才自己给水溶看的密档一样,这上头莫不是官名和人名,也都是出自闽地,只是两份名录涉及的人物,却完全不同。
穆苒看完之后,仍是困惑不解:“王爷,这又是怎么回事?”
北静王站起身,背对着穆苒,负手在禅房内来回踱了几步,驻足回头,笑容说不出是豁然通透,还是讳莫如深。
“穆大人,这是十五年前,在闽地官员的名录,是我命人悄悄从吏部旧档中抄出来的。”
“十五……年前?”
穆苒喃喃的复念了一遍,十五年前,他还是一个总角小儿,对那些先朝官吏,自然是陌生的。
等一下!十五年前,北静王也才不到十岁而已,他拿出这份名录,又是什么意思?
水溶看出穆苒眼底的震撼和诧异,更不说话,伸指再某个人名上,轻轻敲了两下,微微一笑,似乎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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