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面色阴郁,还带了一丝的恍惚,见了自己和萱儿,并不停留招呼,只管脚下朝前急走。
看了这般情形,小玲珑就知道,纵然她没有被王妃训斥,多半也是招惹了一肚子不痛快,当下不敢多问,只得跟随6曼兮,回到自己的住处。
晚间,小玲珑备了香汤浴豆,服侍6曼兮沐浴解乏,才见她解了衣裳,就赫然在左边肩膀上,看到几点青紫,吓了一大跳,变了面色,惊呼一声:“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她才要仔细察看,6曼兮却背过身去,踏入木盆,整个肩膀浸入水中,只淡淡地说:“没事。”
小玲珑再不言语,俯身替她洗发,那块青紫浸泡了热水,又扩散了些,更加触目惊心,而6曼兮眼睛直直的,仍是若有所思,又心不在焉的模样。
小玲珑终究最关切她,心里挣扎了一会,到底忍不住,壮起胆子问:“姑娘,是,是忠顺王爷弄伤你的么?”
6曼兮不答,只顾看着花瓣沉沉浮浮的水面。
小玲珑明白自己说中了,又见6曼兮这个样子,便掷下梳子,急切地催促:“姑娘,你倒是说句话呀,你,你现在已经出来了,好歹是北静王的妾室,还任他作践怎么着?”
6曼兮淡漠地一抽嘴角:“北静王的妾室?那又怎样?王爷心里有谁,你还瞧不出来么?”
“姑娘,恕我多嘴,我瞧现在这位王妃,虽不大亲切,却并非不能容人的,就像姑娘这次擅自外出,她也没有特别为难,只要姑娘今后顺着她些儿,自可在王府好生呆下去,忠顺王爷那边,还是速速断了吧?”
“呵呵,王妃未必不能容我,只怕是王爷……”
“姑娘,你和忠顺王的事,王爷他,他知道了么?”小玲珑闻言,大惊失色。
6曼兮则懒懒地摇了摇头:“莫要再说了吧……”
小玲珑一心向着自己,6曼兮自然知道且感激,然而她毕竟不明白自己的苦衷。
自己本就一颗棋子,一颗棋子是不能自主,且不该有感情的,当初只想着,无论是从忠顺王,或者北静王那日,得到富贵安生就足矣,谁曾想,一切都变了,乱了。
却说自黛玉嫁了北静王,宝玉也不吵不闹,甚至瞧不出多少伤心,只每日白天去学里读书,晚间回来,又由宝钗陪伴着灯下用功。
贾政和王夫人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且贾环、贾兰的岁数渐长,塾师贾代儒因年老,精神不济,故而又另聘了一位饱学之士,教授子弟读书,指望略有小成,就让宝玉到科场一试。
宝钗虽觉得宝玉大异往常,未免驯顺过头,跟变了个人似的,也只道是黛玉出阁,他心中不愉快,过段时日自然就好了。
宝玉和林妹妹往事已矣,自己也有了身孕,只待宝玉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夫荣妻贵,也算略酬平生心愿。
当然,最欣慰的当数贾母,除了牵挂黛玉之外,她可说是事事顺心。
这一日,王熙凤特地派了平儿,到送月钱到贾母处来,又被贾母留住了问,明日就要去北静王府探望黛玉,该带去的礼物可齐备了没有?
平儿笑答:“老太太宽心,我们奶奶一早就备下了,只林姑娘现做了王妃,这一家子除了宫里头的娘娘,就数她最尊贵,要什么还怕没有?”
贾母也笑着说:“话是这么说,可到底是心意,不一样的,她才嫁了过去,紫鹃又不在身边,府里伺候着的人,未必就想着那样周到,你也明白,林丫头就是个不爱求人的。”
平儿趁机讨贾母欢喜:“我们奶奶再费心,备下的东西,也定不如老太太拿出来的体己,更合王妃的意。”
贾母听了果然越发开怀,当下让鸳鸯打赏了平儿一吊钱,又吩咐她:“你回去打宝玉那里经过时,告诉他小俩口一声,晚饭到我这里来吃。”
平儿应了,就先到宝玉住处,转告了贾母的话。
傍晚宝玉从学里回来,宝钗服侍他换过衣服,喝口茶略歇一歇,就一同往贾母这边来了。
宝玉夫妇到时,见贾政夫妇已在席上了,略感到惊奇,不知要说什么事。
分别给贾母、贾政和王夫人问安后,贾母拉了宝玉入席,宝钗则要一旁捧饭侍奉,贾母让她也坐,说是有孕在身,又不是什么正经场面,没必要立这些规矩,况且都坐着也好说话。
宝钗再三谦让,王夫人也笑着说:“你身孕未过百日,还是小心些儿的好,日常不要太操劳了,更不能长久站着。”
宝钗方才应了声是,在宝玉身边坐了。
鸳鸯等人将饭菜摆了上来,贾母兴致高,还招呼大家都吃了些酒,席间仔细询问了宝钗近来身体如何,胃口可好,害喜得厉害么,又嘱咐宝玉不得任性,招惹媳妇生气等话,小夫妻自然唯唯答应。
王夫人见气氛融洽,也喜上眉梢,她早希望做成金玉良缘,如今算是圆满得偿心愿,就对宝玉说,明日不必去学里了。
宝钗笑而不语,宝玉不明就里,懵懵地问王夫人为了何事?
王夫人才要答话,贾政先接了过来:“明日老太太、太太要去北静王府,探望你林妹妹,王爷的恩典,特地指名你也去,说是府上来了两名极有学问的先生,要你前去受教。”
宝玉蓦地听见“林妹妹”三字,登时呆了,哪里还听得进去其他话?
原来,贾母等人唯恐宝玉知道要去探望黛玉,又起了痴想,因而事先并不告诉他,只到了这会子临出发前才说。
果然,宝玉手里提着筷子,悬在半空,喃喃念叨:“真要去看林妹妹么?她还肯要见我?”
贾政见宝玉这般模样,真中了自己的担心,碍着贾母跟前,不好发作,只能略略拔高了声音,严肃的正告宝玉:“探望你林妹妹的,是老太太和太太,还有你三妹妹也去,你是到王爷跟前领教诲的,务必记得谨言慎行,往日那些狂态,断断不可再拿出来,可记得么?”
宝玉的怔忡也只是片刻,被贾政一番训诫,很快恢复近来虽有些不机灵,但足够端正恭谨的态度,低眉顺眼地回答:“是,儿子记下了。”
王夫人恐宝玉委屈,忙打圆场:“老爷不必操心,宝玉是个大人了,眼看自己要做父亲,哪能跟过去一样不懂事呢?”
贾政轻哼了一声:“懂事了就最好。”
贾母和王夫人都悄悄地望了宝钗一眼,只见她脸色如常,面带微笑,看不出一丝儿的不快,都暗暗感佩她的大度。
正文 75
穆苒从锦衣卫衙门归来,正好兄长东安郡王穆莳,好心情地在石阶前逗弄鹦鹉,见他走了过来,便叫住了,说:“一会儿用过晚饭,你到我房里来,昨个朝鲜使臣进京,除了皇上的贡品,也给朝臣带些礼,我得了一瓶老山参的创药,用不上,你舞刀弄枪的,拿去了倒派得上用场。”
“知道了。”穆苒随口应了一声,才往前走几步,又回头问穆莳,“那创药……果真好吗?”
“说是朝鲜国的御用上品,好与不好,我也没用过怎知道?等一下——”穆莳本一边逗鸟儿,一边信口回答,忽然觉察到穆苒话里不对,忙问,“你是不是哪里又受伤了?”
穆苒一抬双手:“没有,不是我受伤,而是,这药若真是好,我想转赠与人。”
“哦。”穆莳放了心,随口又问,“是哪位朋友?”
“朋友?还算不上吧……”穆苒含糊答了半句,又要走。
“哎,你等等,算不上朋友?算不上朋友你送他如此珍贵的伤药?”
穆莳十分了解他兄弟,穆苒平日说话,从来一是一,二是二,少有这样不干不脆的?
加上他是个天生好奇好事的性子,近日又闲居无事,哪肯这样轻轻放过穆苒?
穆苒眉头一皱,不耐烦与穆莳纠缠:“你既给了我,又何必管我转赠谁人?”
他越是不说,穆莳的好奇心越是蹭蹭上蹿,索性连鸟儿也不逗了,绕上前来拦住穆苒,在他脸上扫视一圈:“莫非,又是你弄伤了别人?”
穆苒小时就十分好武,跟交好的公侯子弟切磋,就时常手脚没个轻重,将那些少年打伤,累得穆莳三不五时地,要上门给人家赔礼赔药。
这个……虽然不是自己弄伤的,但是……总是自己让她伤重了……
被兄长敲到了点子上,穆苒只好闭嘴不答。
穆莳知道他兄弟最大的好处,就是正直得不能再正直了,从来都不会说谎,你若问他话,他要么径直回答,如果不闷声不响的,那就是默认了。
好嘛,又被自己猜着了!
想来那人伤得不轻,且九成不是跟那些锦衣卫僚属较艺,失手伤人,否则用不上这样好的伤药。
会是谁呢?能让老四这般惦记着,还不肯爽快说出来?
穆莳端起面孔,摆出兄长的架子,严肃地问:“怎么,连我这个当哥哥的,都不能说?”
穆苒和穆莳虽不是一母同胞,但他幼时父母就先后亡故,是长兄一手抚育成|人,若说这世上,还有人能让他俯首听话,除了当今圣上,也就只有东安郡王穆莳了。
可是,他和紫鹃之间的那点儿瓜葛,又怎方便细细地说给别人知道?
犹豫了好一会,穆苒才勉强说了:“也没什么,就是北静王爷的一位家人罢了。”
穆莳表面上是个老好人,实则再精明不过,穆苒的闪烁其词,他怎听不出来,越发认定其中必有古怪。
“什么,你弄伤了北静郡王的家人?”
“算——是吧!”
被兄长步步追问,穆苒避无可避,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眼神已不敢正视穆莳。
“哪个家人?魏总管?还是蔡管事?”穆莳只道,能让穆苒这样在意的,多半是王府中有头脸的管事。
“是,是王妃的贴身丫鬟……”平日声音洪亮,说话掷地有声的穆苒,此时声音细得,只有他自己听得见了。
“王妃的贴身丫鬟?”偏偏穆莳许久没受过这样的惊吓,吼得半个王府都能听得见。
很好,说完了,自己总算能走了吧?穆苒一甩头,几乎是落荒而逃。
穆莳脑门一阵嗡嗡作响,犹自不敢相信适才穆苒的话。
他依稀回忆起一张清秀的面孔,一副娇弱的身躯,无论如何,也没法子跟拳脚棍棒想一块儿去呀?
等一下,老四说他弄伤了王妃的丫鬟,莫不是……莫不是……哎哟,糟糕,莫非那种荒唐事?
怪不得他刚才支支吾吾的,分明就像极了做贼心虚!
穆莳越琢磨,越认定自己所想不差,不禁肚子里大叫苦也。
甭看老四平日里,对府中的丫鬟不带多瞧一眼,连人都未必认得清楚,给他提亲,也不当一回事,可毕竟是个二十郎当的爷们,身强体壮,器宇轩昂,瞅着也不像有毛病的样子,别是长久以来憋坏了,骤然看见王妃的丫鬟俏丽可人,一个猴急,就做下大错事。
还把人家姑娘给弄伤了,他一个大男人,这,这该混账到什么程度啊!
穆苒啊穆苒,我让你娶妻纳妾你不肯,回头又做出这样不仗义,不厚道的事来!
北静王夫妇怕伤了两家交情,不肯为了个丫鬟,上门来兴师问罪,可我们老穆家世代清白,怎能叫人在背后非议,丢祖宗的脸面?
不成,这事非得处置清楚了!
待穆莳想通了,拿定主意了,眼前早消失了穆苒的人影,他赶紧急匆匆地撵了上去。
这日一早,贾母同邢、王二夫人,并携了宝玉,探春一道,骑马乘轿,另有两辆大车,分别载着随行服侍的丫鬟,及给北静王夫妇的礼物,特地从荣国府正门出发,往北静王府而来。
黛玉被迫嫁给水溶,未始对长辈们没有丝毫怨心,但终究她自小就在贾府生活,受着她们照拂,尤其贾母,如珠如宝地疼爱着,更是她在世上最亲之人,故而彼此相见,仍是大为动情,互问近日可好,身体如何,都禁不住悲喜交集,落下泪来。
王夫人自问在宝玉婚事上,委实有愧于黛玉,邢夫人纵生性凉薄,但由黛玉的风光,想到迎春悲苦,自己失意,也都跟着抹了几下眼角。
此时宝玉已属外男,只得凭表兄身份,与黛玉匆匆一见,不得逗留内宅。
北静王拜问了贾母与邢、王二夫人之后,便领了宝玉,往前头大堂之上,同几位在府上的当世名流、大儒相见。
北静王心情颇好,兴致也好,一路上和宝玉高谈阔论,先问他进来学业进展,又说起几个彼此都熟识的友人。
奈何宝玉怀着心思,哪里真听进去,只能唯唯诺诺。
他方才见到黛玉,看她面颊丰润,气韵涵容,已不大看得出往日病态,且北静王举手投足,一个眼神,一句话语,莫不显示对她的细致关怀,比之自己先前对她,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禁由又是欢喜,又是伤感。
北静王给宝玉引见的,一位是曾担任过三届主考,被奉为天下文宗的致仕礼部侍郎毕文晓,另一位,则是京中久负盛名的瀛洲书院的教谕庄名尧,这二人门下,出过的进士、举人不可胜数。
宝玉读书,虽非发自内心情愿,却也不敢斥之为“禄蠹”,恭恭敬敬地执晚辈礼拜见了。
他自娶了宝钗,和黛玉断了缘分,对于世间的情爱繁华,早已没有了盼望,无非是老祖父和父母,无法放下,现在又添了娇妻弱子,既这些人都指望他博个功名,光耀门楣,自己就遂了他们的心愿,姑且算报答了养育之恩,尽了做丈夫和父亲的责任。
自此后,超脱红尘也好,随波逐流也好,就尽随自己的心意了。
可叹贾母等人,如何明白他心中所想?只道宝玉幡然觉悟,归于正途,怎料到他竟是存了这般心思,将来真正是空欢喜一场。
堂上连北静王、宝玉一道七八位,谈时事、论文学、又涉及修身、养生等等,足足聊了近两个时辰。
宝玉开始无法集中精神,只想着黛玉那边,随后觉得有些言论精妙,受益匪浅,跟着也略说了几句,才渐渐投入起来。
近午时分,有丫鬟来传话,说是王妃在里头让摆饭了,请王爷和二爷呢。
北静王忙起身,跟座上的人作揖告罪:“今日内子的娘家长辈前来探望,我同贾世兄进去略坐坐,前头凉阁上也备下了薄酿,诸位请先入席,饮酒赏花,我和贾世兄随后就到。”
众人自然谦让说王爷只管随意,陪伴尊夫人及长辈要紧之类的话,北静王吩咐了柳清一用心招呼,这才领了宝玉,告辞往内院去了。
但是,宝玉发觉,这一回北静王带自己所走的路,和去时不大一样,心中有些纳闷,只不敢问。
曲曲折折地约莫走了一盏茶工夫,便来到一处空地,周围不见花树泉石,只见前头用成片墨绿色的油布,围拢遮蔽起来大片地方,不知一共有多少工匠,打从一个口子进进出出,扛木头的,搬瓦石的,忙忙碌碌,好不热闹。
北静王笑着招呼宝玉:“世兄且随我来。”
督工、匠人们见他来了,慌忙都停了手头的活,叩头跪拜。
水溶忙吩咐不必停工,他只随意看看,说完携了宝玉的手,从那个口子走了进去。
从外面看,只是一大片不毛之地,可进到里边,却令人眼前豁然开朗,更是别有洞天。
原来,这是一处尚未完工的园子,看形制虽比不上大观园宏大,但风情却全不相同。
不见金碧辉煌的牌楼高阁,多的是小巧玲珑的亭台水榭,曲径通幽,也少有迷人耳目的繁花簇锦,而是修竹细草,清水芙蓉。
尽管还不能睹其完工后的全貌,但已能看出,和京都公侯之家富贵气派的府第苑囿不同,反而更像那画上秀致的江南水乡,私宅园林。
站在此处,已能体会到高天悠远,碧水明媚,但愿与佳人月榭携手,露桥闻笛,便可浑然忘俗,此生足矣。
宝玉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长长地赞叹:“真是好去处。”
“呵呵,世兄也觉得好么?这是我照着夫人的家乡,扬州林氏故园的形制所建,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它是什么样子的了,只是没有想到……”
水溶笑了笑,没有再往下说,转过脸来望着宝玉,目光既清澈,又深远,仿佛别有蕴意。
林妹妹小时候住过的地方,真是这个样子的么?
北静王爷又怎会知道?他建这个园子,是为了讨林妹妹的欢喜?
宝玉在心里问自己这几个问题,又看着水溶风神俊秀,笑意蔼然,提到黛玉,眉眼间更是说不出的温柔喜悦,渐渐地震惊退去,转而惘然。
对林妹妹的喜欢,自己和北静王,说不上谁多谁少,谁先谁后,
然而,他可以随心放手地爱护她,讨好她,而自己除了往日的甜言蜜语,又真正给过林妹妹什么呢……
正文 76
午间,水溶、黛玉仍在上回宴请穆氏兄弟的依水凉亭中,摆了家宴,众人同坐一席,其乐融融。
黛玉夫妇先向贾母、邢夫人和王夫人分别祝酒,说了些身体康泰,福寿绵长之类的吉利话。
待轮到给宝玉敬酒,黛玉只觉得他一双眼睛,似怨似诉地望着自己,端着酒杯,一时倒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在水溶欣然先开口了:“这一杯薄酒,我夫妻祝世兄学业精进,来日雀屏中选,金榜题名,上可告慰宁荣二公,下也可令老太太和舅父舅母宽怀。”
“多谢王爷、王妃。”宝玉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硬生生地压下了后头苦涩。
贾母等人瞧不出来,都乐呵呵地很是开心,只有低首端坐在宝玉身边的探春,在眼波一转之间,觉察到了他唇边淡淡的凄清,也只能为他无声喟叹。
宝二哥哥和林姐姐之间,再怎样有缘无分,终究也是各自有了良配,宝姐姐对二哥哥那一份耐心周到,自然不用再说。
如今再亲眼目睹北静王爷对林姐姐,也是极尽温柔体贴,庶几也可略补当时遗憾了。
反而是自己,转眼就该十六岁了,看着园子里的姊妹一个一个花落各家,自己的终身却仍无着落。
林姐姐纵然孤苦,也有个好家世,好出身,加之老太太又那么疼她,自己却是一个庶出幼女,又摊着那么不争气的亲娘和亲兄弟,太太原本对自己或许有五分疼爱之心,被姨娘和环儿不时闹一闹,也只剩下三分了,又怎会为自己悉心物色好人家?
这世上最可悲的,就是女孩儿了,再聪明,再有才情,再有志气,又能怎样?只要嫁错了丈夫,这一辈子就算是毁了,就像迎春姐姐那样……
探春正默默地转着心思,水溶已跟贾母、邢王二夫人告罪,说是前头还有要紧的客人,可否同宝玉先走一步?
贾母等人巴不得宝玉和那些名士相处,长见识,懂世务,自然是满口答应不迭,都说只管去,这里留她们娘儿几个说话反而自在。
跟着北静王从凉亭里出来,身后的欢声笑语渐远渐悄,听在宝玉耳中,仿佛回到昔日大观园。姐妹们都未去之时,煮酒割鹿,踏雪寻梅,吟诗作赋,说不尽的快乐旖旎,不过两度春去秋来而已,就宛如隔世之梦。
此时此地,一别林妹妹,当真不知今生今世,还有没有再见着她的机会。
想到这些,内心不禁又一阵暗自酸楚,忙快走几步,勉力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贾家的内眷们,在北静王府用过了晚饭,才由水溶派了管事蔡生贵,护送回了荣国府,并随赠了不少珍贵的药材、衣料、器物等。
却说这日,贾迎春正在房内焚香默读《悟真篇》,这两三天,孙招租跟随上官到郊外练兵,她难得能有几天清静日子。
可才读了几页,陪嫁到孙家来的丫鬟绣橘,就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不好,姑爷回来了!”
在她和迎春的眼里,孙绍祖回到家中,就等于是祸事要跟着来了。
迎春“啊”的一声,也站了起来,脸上也和绣橘一样,忙是惊惶的神气。
孙绍祖心情暴戾,动辄对迎春主仆恶语相加,棍棒伺候,硬生生地把这贾府中的千金小姐,乖巧丫鬟,都吓作了惊弓之鸟。
主仆二人正战战兢兢地等着,不知道孙绍祖今天心情如何,会不会又有什么不顺意之事,出气在她们身上。
没想到,门外走廊那头,却传来一串粗豪的笑声,竟然是孙绍祖的?
迎春和绣橘惊诧地对视,难道他在军营那边,逢着了什么开心事?
转眼间,孙招租已到了房门口,果然是满面春风,进口就大声嚷嚷:“夫人,夫人,我可算遇到贵人了!”
迎春见他开怀,也略略放了心,不敢不搭理他,便强笑着问:“什么贵人呢?”
孙绍祖大马金刀地往太师椅中一坐,扯下帽子来呼啦啦的扇风,咧着嘴笑,声若洪钟:“今日谢将军叫了我去,夸我这几年在军中干得好,说回头奏报兵部,要升我的官儿!”
迎春到底和他是夫妻,听了这话,倒也欢喜:“如此,先贺喜大爷了。”
孙绍祖摆了摆手:“不,夫人你不懂,我这回若真升官,头号功臣,就是夫人你哇!”
“我?这,这话怎么说的?”
“夫人,你却不知道,如今北静王爷兼着兵部尚书一职,谢将军要升我的官儿,还不都是冲着巴结北静王爷去的?我娶了夫人进门,成了王爷的姐夫,这以后还怕没升官的机会?”
孙绍祖忽然粗壮的胳膊一伸,拽住迎春的胳膊,将她扯了过来。
迎春好不防备,一声惊呼,就被孙招租扯进怀中,按坐在大腿上,在她面颊上重重亲了一记,跟着就是一阵放肆的哈哈大笑。
迎春又羞又急,又不能真使力挣脱他,绣橘也羞臊的别过脸去,不敢出声,只恐招孙绍祖注意,又惹火烧身。
孙绍祖捏着迎春的下巴,将她的脸扳过来面对自己:“只不过,大爷我要继续升官,还得仰仗夫人你,稍稍用点儿心思和手段,给加把火儿,嘿嘿!”
“我,我不明白,什么心思和手段?”
“平时就说你蠢笨,这一点还想不明白?”
孙绍祖暴凸眼一瞪,才习惯地骂出口,随即省悟不能开罪迎春,赶紧又换回笑嘻嘻地嘴脸。
“夫人,我听说,今日荣府里的老太太、太太们,都到北静王府上,探望王妃去了。你身为王妃的表姐,也该有事没事的,常去王府走动走动,替为夫我多美言几句,我若是飞黄腾达,夫人将来也能封个诰命,你说是也不是?”
迎春趁机挣脱孙招租的怀抱,又是羞怯,又是为难地说:“老太太和太太去,那是王爷、王妃有请,又没有请我,巴巴地可怎么好意思去……”
“蠢话!”孙绍祖粗暴地打断她:“非要请才能去的话?你一个八品官的太太,哪有机会见到王爷、王妃?你就不能主动巴结点儿,你是王妃表姐,我就不信,你去了,她还能将你赶出来?”
迎春听他声量渐高,面上的横肉又挤到了一处,就像平日眼看要翻脸发作时的样子,怕又挨打他骂,忙瑟瑟缩缩地先敷衍过去:“是,我,我知道了……”
孙绍祖立马转怒为喜,上前在迎春脸上抹了一把:“这就是了,所谓夫荣妻贵,只有大爷我先出头呢,夫人你才有好日子过不是?”
转过头来,又嘿嘿狞笑,贪婪地盯着绣橘:“乖乖儿,等我升了官,就把你收了房,也丫头妈子地伺候着,好么?”
绣橘听了这话,硬忍着没哭出来,哪里还有胆量答应?
孙招租折腾完了迎春和绣橘,又趾高气扬地走出房门,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剩下主仆两人,面面相觑,对坐流泪。
到底还是绣橘更有主意些,哭了一会,便抹了眼泪,问迎春:“我是个奴才,本来就是被人作践的命,姑娘好歹是千金小姐,就甘心总这么被姑爷欺负?”
迎春抽抽搭搭地说:“不甘心,又怎么着?连老太太都说了,这也是我的命。”
“快别说命,当初还在园子里头,大家私下议论着,都说林姑娘没爹没娘的命不好,姑娘能想到,她是做王妃的命么,现在一大家子的谁不巴结她,连姑爷都起了妄想。”
“那,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各人各人的命……”
“姑娘,你怎么就……唉!”
迎春总不领悟,绣橘也拿她的木讷懦弱没辙,不觉也有些气恼,又枯坐了一会,干脆跟她直说了:“姑娘,姑爷先前总敢欺负你,为的是你娘家没有一个撑腰的人,他当着大老爷的面说话,都那么跋扈,又怎会爱惜姑娘?现在可好了,总算姑娘娘家亲戚,有个姑爷害怕的人……”
听到这里,迎春也忍不住问:“他害怕的人,是谁?”
绣橘将凳子又往迎春跟前搬近了些,正色地说:“就是北静王爷和王妃啊!”
迎春惊得瞪大了眼睛:“你是要我去王妃那里,说大爷的不是?”
无奈迎春仍转不过脑筋,绣橘只好跟她彻底点破:“姑娘,你若是跟北静王妃走得近些,姑爷害怕王爷和王妃,自然就不敢再轻易打你骂你,说起来,姑娘还是该往王妃那里偶尔走动。”
迎春嚅嚅了半晌,才憋出一句来:“那怎好意思去,怪势利的……”
“嗐,姑娘,姑爷说得也不错,你是王妃的表姐,就走动走动,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我……”
瞧迎春这般无用的模样,绣橘说不出是怜惜还是气恼,干脆站起来一跺脚:“罢了,姑娘,你先不用去,我替你去吧,好歹我可不想给姑爷收房!”
“呀,你一个小丫头,怎么进得去王府,见得到王爷和王妃?”
“王爷王妃我自然见不到的,姑娘莫非忘了,先前在园子里,我跟紫鹃也算是要好的,到了王府门上,我只说看望紫鹃,怕不放我进去?”
“这个,这个……”
迎春尽管还很犹豫,却也被绣橘说动了,在孙家,的确是感到孤独、恐惧,无所依靠,每日提防、忍受着孙绍祖的滛威,还不知几时才能熬到头。
若是和北静王妃的这层关系,真能让他稍稍有所忌惮,或许接下来的日子,也能略好过些。
正文 77
当晚,孙绍祖就宿在家中,他春风得意,更加恣意妄为,迎春自又是苦不堪言。
第二日趁着孙绍祖返回军营,绣橘就壮起胆子,藏了几件自己做的女红,一路摸索着找到了北静王府,见门外的红墙下整齐列了两队士兵,戈矛锃亮,神情威武,登时吓退了,更不敢走正门,待悄悄绕到后头的角门,一双莲足已走得快要起泡了。
好在角门上,虽然也站有士兵,但另有两名小厮,一位老嬷嬷,蹲在门边唠嗑,见绣橘在门外探头探脑,只不过是个小姑娘模样,倒也不凶她,招手让她过来。
“妈妈好,二位哥哥好。”绣橘连忙乖巧地给那个嬷嬷,以及两名小厮行礼。
那老嬷嬷见她容貌齐整,态度谦卑,更生了几分好感:“快别瞧了,没啥可好奇的,一会儿这些兵大爷将你当贼拿了,可不是作耍的。”
她只当绣橘是小家小户的女儿,因为好奇心,或是仰慕北静王府的威名,才在那里偷觑,便好声好气地劝她。
“不不,妈妈误会了,我是来找人的。”绣橘说着,怯怯地指了指角门里头。
“找人?这里可是王府,哪有你认识的人?”老嬷嬷吃了一惊,又从头到脚,将绣橘细细打量了一遍,见她一副认真的神气,不像是哄人的,又追问了一句,“那你找的是谁?”
“王妃的贴身丫鬟,紫鹃姐姐。”绣橘一听老嬷嬷口风松动,赶紧解释,“妈妈,我是委署前锋尉孙老爷家的丫鬟,我叫绣橘,我们奶奶是荣国府贾赦贾大人的女儿。先前王妃未嫁时,我和紫鹃姐姐是极要好的,因多时不见,很是想念,才想着来来王府探望她,妈妈可否代我通报?”
老嬷嬷听她说得有板有眼,况且说是王妃贴身丫鬟的故人,她家奶奶还和王妃沾亲带故,更不敢怠慢,又就王妃和紫鹃的情状,盘问了几句,绣橘果然答的一点不差。
老嬷嬷再无怀疑,更不敢误她的事,便把实情告诉了绣橘:“姑娘,你来得不巧了,紫鹃姑娘不再府内,她生了病,现在莲花庵养着呢。”
绣橘吃了一惊:“什么,紫鹃姐姐病了?要,要紧么?”
她只道紫鹃得了大病,才像当初黛玉那样,被移出家门,另择地休养。
老嬷嬷笑着安慰她:“王妃极看重紫鹃姑娘的,能让她在庵里休养,多半不是什么大病,无非在那里图个清静的意思?”
绣橘略略放心,又燃起了些希望,试着再问:“妈妈能否告诉我,这莲花庵怎么去呢?”
老嬷嬷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那地方,是王府家庙,这几日也守卫森严,不接外头香客,只你既是王妃娘家的丫鬟,又认得紫鹃姑娘,应当是能进得去的。”
于是便大致将莲花庵的方位、去路,一一告诉了绣橘。
绣橘回到孙府,将得到的消息回禀迎春,后者马上打起了退堂鼓,说既是紫鹃病着,就别去搅扰她了,再者此去莲花庵,怕是得有小半日的路程,一来一回的,既费事,还叫人不放心,不如就此算了。
见迎春又不争气,绣橘更不甘心,反问她若是姑爷回来,还催她去王府巴结王妃,那去是不去?
迎春哑口无言,绣橘又说既如此,不如让自己先去求了紫鹃,她若是念着旧情,自然最好,若是连她也不念旧情,姑娘更加不必去求王妃,省得闹没脸。
迎春默默咀嚼,也觉得有理,左右她自己没有主意,也就心一横,由着绣橘去了。
却说紫鹃又在莲花庵养了几日,有莲渡的悉心照料,伤口恢复得甚好,已能够坐起来,偶尔还会下地走几步。
她生性好动不好静,这一来又难以安分了,加上牵挂着黛玉,几番问莲渡,什么时候才能够回北静王府?
莲渡自然是安抚她安心养伤,凡事莫急,到了该让她回去的时候,王爷和王妃字会派人来接。
紫鹃无奈,只得耐着性子,继续在莲花庵住着,总算这一日,给她遇着一件不无聊的事。
这一日午后,庵里的老师父缘渡正在给紫鹃换药,莲渡在一旁看着,山门外知客的小尼跑来禀告,说是有一位太太,自称是东安郡王府的管事大娘,有要紧事,求见莲渡师父和紫鹃姐姐。
听了这话,莲渡和紫鹃齐齐惊讶。
前者是不解的是,东安王府好端端的怎会派人来?
紫鹃就更不明白了,就凭自己卑微的身份,能被王府的管事大娘指名要见,却是为了什么?
若勉强说起,自己跟东安郡王府,还有那么丁点儿的瓜葛的话,就只能是……那个家伙了……
莲渡忙吩咐说,紫鹃姑娘行走不便,就请到这里奉茶吧。
小尼领命去了,莲渡和紫鹃又互看了一眼,发觉对方的眼神,也都和自己一样,充满了疑惑,只得耐心地等候东安王府的人到来。
不一会儿,翠儿领着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进来了。
那妇人服侍虽不华贵,却整齐得体,从城中到这里,车马一个多时辰,头发仍梳得一丝不乱,胖乎乎的面庞满是谦卑的笑意,见到莲渡,也无需翠儿引见,马上拜倒在地,端端正正地叩了个头,口称:“奴婢是东安郡王府总管事郑传兴之妻,给莲渡师父请安了,并问紫鹃姑娘安好?”
莲渡忙亲自将她搀了起来,笑着说:“我一个出家人,怎受得起大娘如此大礼,这里请坐吧。”
又命翠儿快些儿给郑大娘沏茶上来。
紫鹃听说她是东安王府总管事的老婆,跟北静王府里头魏大娘是一样的身份,还特地问候自己,赶紧就要下床来还礼。
郑传兴家的十分伶俐,又先一步,抬手止住紫鹃:“姑娘还有伤在身,快别起来了。”
咦,她连紫鹃受了伤都知道?
须知北静王家庙遇袭,虽已不是秘密,但紫鹃受伤等细节,除了莲渡、黛玉等当事人之外,就只有锦衣卫、刑部等几位堂官知晓。
莲渡明白,穆苒为人做事,极为谨慎,又铁面无私,不会将这等机密,泄露给家人知道,不禁在原有的疑惑之上,又平添了一层。
翠儿沏了茶上来,莲渡趁着布茶的机会,询问郑传兴家的:“大娘今日辛苦远来,是为了何事?”
郑传兴家的连忙将随身带着的锦缎包裹,放在了茶案上,包裹四四方方,像是包着一只匣子。
跟着她恭恭敬敬地起身答话:“回师父的话,这里头装着的,是朝鲜国御用的创药,奴婢是奉了家主人?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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