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这就更为难了,莫不成让王妃将你家姑爷提到跟前,狠狠申斥一顿?她过去就是那样清高,不爱理会闲碎短长的性子,如今更不会插手别人家屋里头的事。”紫鹃爱莫能助的拍了拍绣橘的手背,心里却没停止转心思。
她是很情愿帮迎春主仆一把的,可怎样个帮法,还得仔细斟酌,别到时惹得王妃不快,或是失了她的体面才成。
“姐姐想得岔了,王妃万金之体,我怎敢让她去受姑爷的气?只求姐姐方便之时,在王妃耳边提上一提,说偶尔请二姑娘过王府坐上一坐,姐妹们叙叙旧,也彼此解闷,这样可好?”
紫鹃明白了绣橘的用意,无非是想让迎春有机会,跟贵为王妃的黛玉多亲近亲近,这样一来,孙绍祖只道北静王夫妇看重迎春,当然不敢太为难她。
绣橘的想法未免卑微可怜,但总算是个妥当的法子,姊妹们各自出阁后,不比在家做姑娘,反倒更方便出门走动,王妃也颇同情二姑娘的,只要自己机会瞅的准,话说得动听,这事倒也不难。
紫鹃当下答应下来,绣橘自然千恩万谢不提,她出来也有些时候,怕回去迟了,又出什么叉子,平白吃孙绍祖打骂,便起身跟紫鹃告辞。
紫鹃倒是想亲自相送,又担心莲渡回头责怪,正好翠儿回来,就烦她将绣橘送出山门外。
不多时,翠儿转回头,却又领了一个人进来,也是紫鹃熟识的——北静王府的一位管事媳妇,叫罗大用家的,说是替王妃传话给紫鹃姑娘,若是身子没有大碍了,过上两三日,就派人接了她回府。
听了这话,紫鹃自然喜不自胜,莲花庵上下人等,纵然对她关照有加,奈何寂寞无聊得很,加之十分想念黛玉,早就巴望着要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来了~~~~~
正文 81
有6夫人在座,尽管她也很和气,还不住的夸赞自己美丽,字写得好,通身大家闺秀的气派,反倒使黛玉更不自在,草草应答了几句,便向二人告辞。
6曼兮忙起身相送,不无歉意的说:“不知林姑娘住在这里,也没带什么见面礼儿,林姑娘如此人物,要随意送些钗环首饰,未免就俗了。”
黛玉倒没想到这一层,听她这样说,只得笑了笑,低声谦让:“不必,夫人的心意黛玉领了……”
“应该的,下一回我还来,只不知道姑娘喜欢什么?”
6曼兮的热情,让黛玉有些难以消受,正不知怎样再推,一旁的莲渡过来说:“曼妹也不必忙了,王爷早送了见面礼儿给林姑娘,你们是一家的,备一份礼就成了。”
黛玉连忙称是:“是是,夫人真别另外费心了。”
6曼兮却柳眉一扬,似乎很意外的模样:“呀,王爷送过了么?只不知道是有哪些东西,林姑娘可还喜欢?”
她问得唐突,黛玉未免尴尬,无奈含糊其辞地勉强笑答:“嗯,多谢王爷、夫人的恩典……”
6曼兮又格格的笑起来,问莲渡:“这恩典只是王爷的呢。姐姐,你可觉得有趣么?王爷从前送我们的,无非也就是衣裳钗环,几时会懂起女孩子心思了?”
她这一番话半含了酸意,听得黛玉更是满心不快,又不能表露出来,只想着快快离去。
果然莲渡也正色地说:“曼妹,林姑娘是客人,这些话你只管打趣王爷,却别在她跟前混说。”
6曼兮像是对她仍有些害怕,面色一红,讪讪的应了声:“是……”
莲渡走到黛玉跟前,执起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曼妹平日就爱说笑,家里都是说惯了的,一时没留意,姑娘莫放心上。”
黛玉心下感激,赶紧说了声不妨事,向莲渡和6夫人告辞,出门之后才大松了口。
在回自己院子的路上,林黛玉仍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北静王爷给自己送礼,固然是没想到的,但若是为了父亲当年的渊源,也是人之常情,无非王爷特别念旧罢了。
这6夫人还真好笑,以为王爷在自己身上,多么的肯话心思呢,纵有,也是瞧着自己亡父,以及莲渡师父的份上。
北静王谈吐温雅,谦和蕴藉,这6夫人若只一味吃醋,甚至在外人跟前失礼的话,恐也难得王爷喜爱,相较起来,莲渡师父才让人由衷地亲近、尊敬。
她正浮想联翩,忽然又省悟,王爷的妻妾,与自己何干,好端端地去评说人家做什么?
黛玉觉察到不妥,如果刚才失礼的是6夫人,这会子自己岂非也是失礼,赶紧断了这念头。
黛玉走后,莲渡仍微有愠意地提醒6曼兮:“曼妹,林姑娘尚待字闺中,又是冰清玉洁的性情,你刚才当真是冒犯她了。”
“姐姐莫生气,我再不敢啦。”6曼兮忙跟莲渡欠身道歉,然而抬起头时,又狡黠的眨了眨眼睛,笑问,“王爷从未给闺阁女子送过礼,又特地留了林姑娘在庵里,莫非真没有一点儿特别的意思?”
莲渡淡淡的不置可否:“有没有特别的意思,你该去问王爷,我怎会知道?”
6曼兮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幽怨:“王爷自小就跟姐姐最亲,自姐姐出了家,他纵有心事,也不大跟别人说了。这不,千里万里地远赴边塞,身边也不肯带个人照顾。他若真心喜爱林姑娘,倒也是件好事……”
“阿弥陀佛!”莲渡截断了6曼兮,坐上禅床,闭目盘膝,像是不想再跟她说这些,“我该做功课了,曼妹你自回去了吧,今后若没事,也不必常来,否则于我清修不便。”
“是是,姐姐且自保重……”6曼兮不敢有违,深深了施了一礼,便掩门退了出去。
在她背影消失的一瞬,莲渡的眼睑反而漏出一线光华,微微半闭着,若有所思,良久,唇边泛起一抹薄而温暖的微笑。
雪雁一路伤心,回到宝玉和宝钗的住处,进了院子,看见宝玉独自在芭蕉树下徘徊,身边却没有人一人陪着。
她未免担心,忙上前问他:“二爷才好,怎不在屋子里歇着?”
“嘘,小声些儿……”宝玉竖指抵唇,下巴又往屋内努了努,轻声说,“好容易袭人跟着大夫拿药去了,宝姐姐累了打盹儿,我才得出来透透气,你莫要声张,呀,雪雁,你这是怎么了?”
尽管雪雁低着头,宝玉还是发现她一双眼睛哭得红红的,忙拉倒亮处仔细察看,问:“莫非是碧痕又欺负你了?”
雪雁慌忙摇头:“没,没,二爷你别乱说,一会儿碧痕姐姐听了要恼。”
“好,我不说。”宝玉拉了雪雁不放,“你只告诉我,为什么哭?可是想林妹妹了么?”
雪雁本就强忍着,被他一语道破心思,泪水又止不住簌簌落下来。
“果然是了,我又何尝不是?”宝玉拉了雪雁的手,容色惨淡地叹息,“雪雁你倒还能哭,我只能痛在心里,我若是呆在这儿,是对不住林妹妹,若是离了,却又对不住这里的人,真恨不能把我的心剖出来,给了林妹妹,只剩个皮囊留在这里罢了……”
宝玉先前惹恼了黛玉,就常没遮挡地说些死啊活啊的胡话,等他倆和好了,这些话就成为馆中的笑谈,雪雁自然也是听惯了的。
如今听他再说,却已物是人非,风流云散,又见宝玉满面凄凉,紧紧拉了自己,哀哀如诉,仿佛对着黛玉一般,心中又是酸楚,又是疼惜,忍不住脱口而出:“紫鹃姐姐说了,姑娘在庵里一切都好,二爷你,你只把姑娘放下了吧!”
听了这话,宝玉呀的一声,把雪雁抓得更紧,连声追问:“紫鹃?你见到紫鹃了?她回来了?现在哪儿?”
雪雁这才惊觉自己失言,又被宝玉心急若狂的模样吓住,只瞠目结舌,说不出半句话出来。
宝玉此时人已不疯不傻,见吓住了雪雁,忙松了手,改拽住她的衣袖,放柔软了声音哄着:“你告诉我,紫鹃人在哪里,我就问她一句话,知道了林妹妹是真的好,我保管再不说别的,成么?”
雪雁早已乱了方寸,被宝玉一双含着泪水,又满是期待的眼睛看着,不觉结结巴巴的说了出来:“紫鹃姐姐她,她大约是往秋爽斋,三姑娘哪里去,去了……”
“好雪雁,你可真是救了我了!”宝玉一声欢呼,放开雪雁,不顾一切的冲出了院子。
宝玉飞奔往大观园,路上有仆役、丫鬟看见他,问他哪儿去,也不作答,只没命地跑,这些人都不敢拦他,只得纷纷往贾母、王夫人或宝钗处报信。
紫鹃到秋爽斋送了东西,又和探春、侍书叙了一会儿话,打量着时候不早,不大放心黛玉一人呆在庵里,便告辞了出来。
她心情不错,摇转着腰间上的丝绦,嘴里哼着小曲儿,脚步轻盈,半走半跳地往贾母住处来,只等听了她还有何吩咐,就回莲花庵去。
前头跑来个人,瞅身形、装束该是个男子。
谁这么没规矩,敢在姑娘们居住的院子里乱跑?紫鹃心生警觉,便停了脚步,冷眼细看。
那人跑到十几步开外,突然也不跑了,站在那里愣愣的盯着自己。
哇,这个人!
虽然模样有点儿傻,神气有点儿怪,但长得还真是俊俏,比之北静王,风仪上是有所不如,但那白皙粉嫩的脸蛋,外加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儿,却更要精致许多。
紫鹃心眼儿转得快,马上想到,照《红楼梦》的说法,贾府的男人里头,应当数贾宝玉最好看吧,莫非就是眼前这一位了?
第一次见到“正主儿”,紫鹃既好奇,又惊艳,未免多看了好几眼。
她正瞅着有趣,蓦地宝玉大叫出声:“紫鹃,紫鹃,果真是你回来了!”
紫鹃着实被唬了一跳,还在恍惚间,宝玉已冲到跟前,一把抱住她的肩头,跟着两行热泪潸然淌落。
“喂喂,你,你干什么,快放手!”紫鹃四下张望,幸好附近没人。
凭她的身手、反应,要想挣脱宝玉,那是轻而易举,只不过知道了眼前之人,十有**是贾府上下的第一宝贝疙瘩,又明显是个娇生惯养的人,就不敢贸然动手了,万一哪里弄伤了他,自己可吃不了兜着走。
紫鹃不说还好,一说宝玉搂得更紧了,口中颠三倒四地念着:“不,我不放,紫鹃,我好容易见了你,决不许你再走的!你快告诉我,林妹妹真是在庵里么?她在那儿过得可好?是不是心里怨恨极了我?是不是真以为我负了她,一心要娶宝姐姐?”
听了一连串的话,紫鹃完全确定,这语无伦次的家伙,就是贾宝玉无疑。
不过就这一会儿,她也冷静下来了。
正文 82
沐浴完毕,黛玉又坚持要紫鹃去小睡一会。
路上车马颠簸,再舒舒服服地被热汤一泡,紫鹃很快感到倦意上袭,这脊背一沾床板,就睡熟过去,直到傍晚时分,葳蕤才过来将她叫醒。
紫鹃大感惭愧,自己回到府里头,非但没能服侍王妃,竟一觉睡死到这个地步,看来在莲花庵养伤,把骨头都给养懒怠了,赶忙匆匆穿戴了,到黛玉房中来请罪。
黛玉自然是笑着说无妨,只眉间一抹淡淡的忧色,却瞒不过紫鹃的眼睛,悄悄地问她,才知道是北静王还未回来。
紫鹃见窗外暮色降临,若在往常,水溶该已到家了,今日莫非被什么事绊住了?
不过她也有些欢喜,瞧王妃的神色,很为王爷担心,看来自己窝在莲花庵这一个多月,他们夫妇间的情分,着实亲厚了不少啊。
不一会儿,前头又来了个丫鬟,说是掌管厨房的嫂子问,是否可以摆饭了。
黛玉略一迟疑,吩咐再等一等。
紫鹃等人陪着黛玉等候,不只是谁,肚子咕的一声响,黛玉不禁失笑,让紫鹃、葳蕤等人自可先去用饭,众丫鬟哪里敢去,只纷纷道还不饿。
天色都黑透了,门上的小厮才跑来回话,说王爷回府了,又过了半盏茶工夫,水溶才脚步匆忙的走进花厅来。
紫鹃连忙上前跪地请安,水溶见是她,连声叫起来,着意询问了几句,知道她全然好了,也很是欣慰,又吩咐再安心再养数日,不可太操劳,粗重的活计只交给别人。
紫鹃一一答应谢恩,只是她悄悄地察言观色,发觉和方才黛玉一样,水溶在和颜悦色之下,似乎也藏着忧虑,两道剑眉中央,始终不是十分舒展。
黛玉应该也发现了,但并不多问,只命厨房热了饭菜上来,紫鹃等人则赶紧收拾桌椅、器具,张罗摆饭。
晚饭后,水溶和黛玉回房,几名陪嫁丫鬟都有是有眼色的,知道北静王夫妇必有话说,都远远避开,不敢打扰。
进了屋,水溶头一件事就是掩门,黛玉更不安起来,终于忍不住发问:“王爷今日晚归,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水溶先不答话,而是执了黛玉的手,拉她并肩坐下,语气越发柔缓:“是发生了大事,且我不能瞒着夫人,只夫人听了之后,切勿慌张伤悲,凡事都有我在。”
听了这话,黛玉面色微微一变,知道水溶接下来要说的话,多半是个噩耗,强鼓起勇气,颤声问:“王爷只管说,我,我也不是全经不得事的人……”
水溶将黛玉的柔荑合在掌心,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夫人,晚间宫里传出消息,令表姐,也就是贤德妃贾娘娘,不慎小产了!”
“啊!”黛玉眼中涨满了惊恐之色,双颊刷的发白了。
“夫人,夫人?”感觉到掌下黛玉的双手不住颤抖,且很快的发凉下去,水溶忙腾出一只手,搂住黛玉肩头,将她拥入怀中,不住地抚慰。
过了一阵,黛玉稍稍缓过气来,不再那么惊恐,可仍抑制不住内心悲恸,埋首在水溶怀中,小声地抽泣,断断续续地问了一句:“那,那娘娘凤体可还好?”
尽管水溶不愿黛玉更加悲伤,但兹事体大,终究无法隐瞒她,只得尽量把话说得宛转些:“娘娘到底是四十上下的人了,加之体态雍容,太医说她怀孕之时,已感到诸般不适,如今三月上小产了,自然有损凤体,但夫人放心,圣上已遣了太医院使孙大人,亲自为娘娘诊治疗体,不日定可康复的。”
黛玉和元春虽是表姊妹,总是年岁悬殊,统共只见过一面,尚谈不上情分深厚,纵然悲痛,倒也有限,她更加担心的是贾母。
外祖母年事已高,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听说除开宝玉,当年最疼爱的,就是这个进宫了的孙女儿,如今发生了这般不幸之事,她老人家若是知道了,该是怎样的伤心难过!
水溶一边轻拍黛玉的肩头,一边不禁重重叹了口气:“圣上已年逾不惑,膝下止有两位公主,此番贾娘娘有喜,原指望能诞下麟儿,延继皇统,何曾想到……唉!”
其实在他内心,还有一层忧虑,却再不敢对黛玉告知黛玉。
那就是贾氏子弟,在朝在野,都多有跋扈不法的行径,这些年圣上并非没有耳闻,无非是顾念荣宁两府祖上功勋,以及对元妃的圣眷优隆。
然而帝王之家,恩爱鲜有长久,贾妃失去了腹中的皇子,自身再有个好歹,圣上也未必就顾着往日情分,将来追查清算起贾家来,只怕自己也难以庇护!
适才他虽安慰黛玉,实则从太医那里得来的消息,贾妃在小产之后,多半也是回魂无力,一想到黛玉的身体如此娇弱,将来若勉强生育,万一有个差池……
想到这里,水溶罕有了生出一股强烈的恐惧之意,将怀中的黛玉搂得更紧,宛如失神地在她耳边自言自语:“只要能和夫人相守,有没有子嗣,我并不在意,只要今生今世,夫人都能在我的身边……”
尽管黛玉仍沉浸于悲伤之中,但这句话却听得清清楚楚,不禁胸口大震。
他,他为了和自己相守,宁可不要子嗣也情愿么?
她恍然省悟,自己正伏在水溶的胸口,耳边听着他有力的心跳,登时面热耳赤,轻轻一挣,想要摆脱他的怀抱,奈何他抱得极紧,仿佛害怕一个松手,会就此失去了她一般。
越两日,就有宫使到贾府传讯,骤闻噩耗,阖府上下一片悲痛,而贾赦、贾琏等人,在悲痛之外,更添了恐惧之心,唯恐贾妃大树一倒,祸事就会接踵而来,只不敢再贾母、贾政跟前,透漏半点儿行迹。
贾母果然扛不住,当天就支持不住病倒了,王夫人更是呼天抢地,几番哭死过去。
王熙凤自小产之后,就落了下红之症,也是时好时坏,这段时日又更厉害了些,偏又遇上这样的大事,强自撑着忙碌照应了几天,终于也卧床不起了。
一大家子能拿主意的人连番倒下,没奈何只得照先前的做法,让李纨与探春暂且理事,即便如此,还是左右支绌,时常有照顾不周全的地方。
宝钗怀孕日久,行动不便,所需之物也渐渐多而繁杂,偶尔莺儿或是麝月去要东西,一时不得,不免回来抱怨,说二奶奶正怀着身孕,任是委屈了谁,也不该委屈了她。
好在宝钗很识大体,知道家中难处,严令本房婢仆,私下不得胡乱议论,各自简省裁便,不到十分必需,尽量别去给大奶奶和三姑娘添麻烦。
只有宝玉,乍听元春小产的消息,也哭了一阵,之后便一如往常,白天到学里读书,晚间在等下温习,好像整个贾府,最最超然的人,就是他了。
这一日,袭人奉宝钗之命,前往探望王夫人,回来之后满面忧容,说是太太十分不好,一整日水米不进,才刚好容易吃几口稀粥,结果又是一阵痛哭,都给吐了个干净。
宝钗忧虑不已,好容易等宝玉下了学,忙要他和自己一道去王夫人那里。
宝玉无可不无可,跟随了宝钗,来到王夫人居住的正房,贾政犹未回府,这几日他为了方便等宫里的消息,都在工部值房呆到很晚。
王夫人正直着红肿的双眼,歪在床上,床头侍立着丫鬟彩云,才把地上收拾干净了,待要给王夫人揉胸顺气,她又不肯,只得在一旁干站着,徒然着急。
见宝玉夫妇进来,彩云仿佛逢了救星,一时失了仪态,脱口就叫:“宝二爷,二奶奶!”
王夫人听见是宝玉夫妇来了,衰败不堪的精神,总算注入了一股子气力,挣扎着就要坐起来,被宝钗抢先一步到床边,轻轻按住肩膀,柔声劝阻:“太太快别起来,躺着说话就好。”
王夫人见状更急,连声说:“我的儿,你才快别这样,你有孕在身,走一步都要分外小心才是,娘娘已是那样了,你若再有个长短,我,我……”
数声哽咽,再也说不下去,只拉了宝钗的手,默默流泪。
彩云忙搬来凳子,让宝钗靠近床边坐了,后者又招手让宝玉过来,在床前相陪,自己则不住的拿话宽慰王夫人,说是娘娘吉人天相,不日必定凤体安康,倒是太太更要珍重自己才是。
王夫人听得心头温暖,总算收了眼泪,将宝钗的手握得更紧,又伸手拉了宝玉过来。
“好孩子,我白忙碌了大半生,如今能指望的,也就只有你们两个了,你们若是真懂事,一个就该保重身子,将来生下一儿半女,也算是我和老爷的依靠。另一个更要好好用功,好歹挣一个功名出来,先不说光耀祖宗,也不愧对了这样好的一个媳妇儿。”
宝钗有些羞赧,只得讪讪得应是,又给宝玉使了个眼色,让他好歹说几句让王夫人宽心的话。
没想到宝玉只淡淡一笑,没头没脑地说:“世间人事,合久必分,盛极必衰,总有个聚散枯荣,多得是天不从人愿,太太眼前珍重便是,又何必强求得那样遥远?”
宝钗大惊,宝玉久不做此语,为何突然又说起这样的“疯话”?
这让她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慌张,莫非这只是开始,还有什么更加不祥的事要发生?
王夫人望着宝玉,形容惨淡的摇头叹息:“唉,你这孩儿,莫不是为了你大姐姐的事,又伤心得犯傻了?”
正文 83
从荣国府传来贾母病倒的消息,黛玉自是万分心焦,好在水溶通情达理,主动让她回贾府探望外祖母。
贾母本为了元春小产之事,日夜流泪,既牵念远在深宫的元春,又为宁荣两府的将来,忧心不已。
忽然北静王府的家人来报,说是隔日王妃就要归省,总算是遭逢不幸之后的一桩喜事,贾母老怀略开,病情也见好转。
黛玉见了贾母,果然比之先前,又衰老消瘦了不少,祖孙两下里又是欢喜,又是伤感。
贾母见外孙女儿自出阁之后,两回归来,都是越发的见风采,往日病态也一扫而空,悲伤之余也十分宽慰,挽了黛玉的手,反复叮咛她要和北静王相敬相爱,凡事须以夫家为重,不用总牵挂着她这一头。
从贾母住处出来,黛玉跟着去探望了邢夫人和王夫人,而凤姐和宝钗那边,都各自派了人来,一个说琏二奶奶正病着,另一个说宝二奶奶身子重,不方便,都不能前来拜见,还请王妃恕罪。
黛玉心下明了,这二人对自己都有些心结,相见之下只怕徒增尴尬,也就顺水推舟地分别安抚几句,又过来陪贾母用了晚饭,方才返回王府。
大半日的忙碌,黛玉回到家中,也感到有些疲累,紫鹃服侍她沐浴更衣之际,又想起那日绣橘的嘱托。
其实她一直也记在心里,只不过这几日为了元春之事,黛玉始终愁眉不展,她也不好再给王妃平添烦恼。
如今黛玉从贾府归来,得知贾母病体稍愈,细察她的神色心情,似乎也轻松了些许,就趁着服侍她沐浴,随口探问起,都有谁去看望过老太太、太太了?薛姨太太来了么?史大姑娘来了么,二姑娘来了么?
黛玉以为她只是闲聊,便说二姐姐许久没有回去了。
紫鹃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充满了理解:“这也难怪,二姑娘在家中总是受气,慢说银钱不趁手,就想回去探望爹娘一趟,姑爷还说她会卷了家中的财物,王妃你说气人不气人?”
黛玉虽略知迎春难处,但毕竟不喜欢非议别人短长,于是秀眉一皱,反问:“这些话,你又从哪里听来的?可别到处乱说去。”
黛玉终于问起,紫鹃忙把绣橘如何到莲花庵看望自己,如何诉说和迎春主仆二人的不堪境遇,祈望王妃悲悯,加以援手之事,声情并茂地向黛玉一一道来。
黛玉听了之后,心头虽然也为迎春难过,但一如先前的顾虑,纵然她贵为王妃,又怎好横加干涉别人的家事?
再者二姐姐的遭遇,连大舅父、大舅母都装聋作哑,老太太也是爱莫能助,自己又该如何“加以援手”?
黛玉沉默不语,只托腮望着镜中自己的容颜,眉心似锁非锁。
紫鹃知道她顾忌什么,便笑着出主意:“王妃自然不必真要王爷将孙姑爷叫到跟前,一通申斥吓唬,这孙姑爷是个势利之人,一心想要巴结北静王府,王妃只要偶尔让人到孙家去,问候二姑娘一句半句,或是方便时,请二姑娘来府中说说话,孙姑爷明白王妃看重二姑娘,再不济,也不敢随意打骂她了。”
黛玉听她说得有理,若是照此办理,倒也不十分为难,略思忖了一会,吩咐紫鹃:“这么着,正好前些日子,圣上赏赐了一批宫缎,还在魏大娘那儿收着,你得空拿几个去,送到孙府给二姐姐。这些是明里的,再悄悄儿给她些银钱,莫要声张……”
紫鹃见黛玉点头,顿时欢欣雀跃,“那好,我明个儿就去吧?”
黛玉又好气,又好笑地横了紫鹃一眼:“唯恐人家听不见么?才叫你莫要声张的……”
“是是!”紫鹃顽皮地一吐舌头,安下心来,仔细地为黛玉梳头。
紫鹃只道黛玉是一个厌烦俗务,孤芳自赏的姑娘,纵然聪明剔透,对人情世故也只冷眼旁观,心下洞明而已,从不愿意理会那些是非纷争,一颗心只在宝玉身上而已。
至于其后宝玉负心,情爱幻灭,一死一生,她更是对周围人事冷淡之极,除了贾母和“紫鹃”,几乎再不曾用心关怀过其他人。
此番从莲花庵养伤归来,竟发觉黛玉大有变化。
首先就是对北静王种种关切,尽管她自己含而不露,但在旁人看来,却已行迹明显,和豆蔻、葳蕤私下谈起,莫不如此认为,都替王爷、王妃感到高兴。
如今她又肯为迎春出头,而且筹划安排,比自己更仔细、更周到,既抬举了迎春,又顾及了北静王的身份,可见其心思缜密,人情通达,不再是那个对俗事不闻不问,只知道作诗填词,折腾情绪的妃子了。
欣慰之下,在紫鹃的心中,也有一丝隐忧。
若从此和北静王情深爱笃,自然能令黛玉幸福喜乐,然而,从“妃子”变作“北静王妃”,或许,也会为她带来一些先前不曾有过的烦恼……
按下紫鹃这头暂不表,这阵子,顺天府地头上不曾发生什么大事,加上手段圆滑,深谙官场之道,自薛蟠案件之后,贾雨村颇悠闲自在了一阵。
又从吏部相好的官员那里,打听得自己有望荣升,更是喜不自胜。
他正美滋滋地等候好消息传来,不想衙门外,忽然有人击鼓鸣冤,雨村无奈,只得让衙役唤那人到堂上来询问。
这一问,不啻平地惊雷,直把贾雨村吓出一脊背的冷汗来。
喊冤的是一名青年男子,自称姓董名润良,济南府人氏,年方二十六岁。
贾雨村问他状告何人,有甚冤情,没想到那董润良当堂就喊,要状告北静郡王水溶,夺□室,逼良为妾!
这怎不叫贾雨村震恐色变,当场就喝止董润良,另将他提到后堂僻静处,细细问话。
那董润良详述了原委,原来在他家在当地也曾是个富户,幼时就由父母做主,与世交之女李氏绣心定下婚约。
他十四岁上随父亲泛海行商,不想遇上风浪,货船翻覆,父亲遇难,他被海上的波斯胡商所救,流离异乡多年,辗转才回到故土,一切已是物非人非。
母亲以为父子双双罹难,不胜哀伤,早早病逝,两位兄长分家各自过活。而李氏夫妇也相继亡故,家人散去,只剩一名||乳|娘,携了李姑娘,上京里投亲去了。
董润良自幼就和李姑娘情分深厚,当然不肯就此放弃,得了两位兄长些许资助,便独自到了京城,多方打听李姑娘的下落,可惜始终没有半点头绪。
直到半个月前,在城郊的一间客栈,遇到一个年长的乡里,认出他来,惊呼董小官人原来你还未死么?
他乡遇故知,自然悲喜纵横,一老一少把盏叙话,说起这些年的变故,都唏嘘不已,话题转到了李姑娘身上,老人家却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董润良跟父亲学经商,善于察言观色,一瞅这般情形,便明白此老多半知道些消息,当即跪下叩头,苦苦哀求,声称自己和李姑娘定下婚约,除非是她已不在人世,否则自己今生非她莫娶,还望老人家成全。
老人拧他不过,又见他着实志诚可悯,只好悄悄地告诉董润良,当年那李姑娘和奶娘一道,上京里投靠一位远亲,那远亲可是大大的有来头,乃是当朝勋贵北静郡王!
听说李姑娘住进王府不久,就被老王爷指给了他的公子水溶为妾,如今老王爷过世多年,正是那位公子,袭了北静郡王的爵位,李姑娘也该还在他的府上,论身份当是一位姨娘。
老人吐露了消息,又怕董润良造次,再三叮嘱他,婚约之事,还是就此作罢,李姑娘已是北静郡王的妾室,他一介草民,还能有什么想头?
董润良嘴上答应了,然而和老人分别之后,他独自行走在街市中,眼前是无限繁华,而自己却是孑然一身,想到年少时节,和李姑娘青梅竹马,种种欢乐,如今父母双亡,兄长不亲,在这世上,唯一让自己牵挂不下的,就只有她了!
他本是性情中人,又吃了不少酒,越想越觉得内心不忿,血气翻涌,于是一个冲动,就到顺天府衙门前,敲响了惊堂鼓。
贾雨村听完案情原委,先是板起面孔,叱问董润良,怎敢胡言乱语,捏造事实,攀诬北静王爷,待本府查明,这就是该流配的大罪!
这个热乎乎的山芋,比之薛蟠一案,更加烫手百倍,贾雨村本不想,也不敢接下,就打算拿话吓退董润良了事。
没想到这个年青人十分倔强,坚称自己所言,如有半点不实,莫说流配,就是砍头也认了。老爷若是畏惧北静郡王权势,不敢为民伸冤,他也只能另寻有青天的衙门喊冤去。
贾雨村越发恐慌,命人按下董润良,自己则转念细想,万一让这人出了顺天府衙门,满大街地胡说八道,或是再闹到其他衙门,到头来北静王一怒之下,追究起来,仍是自己的不是。
在这即将升官的节骨眼,只要北静王一句话,自己就是青云和泥淖的差别!
他本是狡狯之人,心里相当清楚,只有替北静王圆满的了结此事,方不至于惹来祸事,或许还能得到王爷的提携,从此一路官运亨通!
主意拿定,贾雨村便先稳住董润良,半是哄骗,半是恐吓,说兹事体大,加之年代久远,案情曲折,他须详加按查,方才能够为他做主,又不至于诬陷了好人,要董润良耐心等候,万不可到外头胡言乱语,否则头一个先拿他治罪。
而后又派信得过的心腹师爷,领董润良到一家有顺天府眼线的客栈住下后,贾雨村不敢再怠慢,先在肚子想好了说辞,便到北静王府投帖求见。
正文 84
紫鹃是个热心肠之人,第二天到魏仁博家的那里,领出各式宫缎十二个,又暗揣了黛交待的一百两银子,乘坐一辆朴素的油壁小马车,直奔城西孙府而来。
一路上几番打听,方才寻到“委署前锋尉孙老爷府上”,到了门前,停车落地,抬头就见两列灰墙中央,开了一扇黑漆大门,左右各蹲了一只青石狮子。
另有一名老仆,正坐在石阶上,懒洋洋地眯着眼睛,边晒太阳边剔着牙花子。
这座府第,虽远不如北静王府和宁荣二府巍峨光彩,倒也看得出曾经的气派,只如今显得有些老旧破落。
紫鹃命跟来的小丫鬟暂且在车上等着,自己则走到门前,俯身叫唤那老仆:“大叔,有扰了。”
那老仆不知是耳聋,还是懒得理她,浑浊的眼睛只睁开一线,瞟了紫鹃一眼,就又别过脸去。
紫鹃十分机灵,马上从荷包中抓了一把钱,撒在他的衣襟里,又说:“大叔,我是北静王妃的丫鬟,奉了我家王妃之命,前来问候你家大奶奶的。”
青钱落袋哗啦啦的脆响,早已让那老仆的精神醒了七八分,又听紫鹃说出“北静王”、“王妃”,他虽只是个阍者,但替孙家看门几十年,从门第煊赫到败落,曾经来往的达官显贵也见识了不少,自然知道厉害。
老仆一下子从从地上蹦起来,两手兜着衣襟,不住地向紫鹃点头哈腰:“哎呀,我老眼昏花,又耳背,刚才怠慢了姑娘,真是死罪,死罪。”
紫鹃笑着说:“大叔快别这么着,我只问你,大奶奶可在家中么?”
“在,在,不在家中,她又能去哪里?”老仆叹了口气,显然也知道迎春的处境。
“那就烦请大叔替我通报一声,就说‘北静王妃派了紫鹃,前来问候奶奶’,我就在这里候着。”
“哎,还通报什么,这里天的,也不见一个客人上门来,姑娘只管进去就是。”
老仆手忙脚乱的打开两扇大门,紫鹃莞尔一笑,也不和他谦让,招呼两个小丫鬟,捧了黛玉要送给迎春的礼物,跟随自己进了孙府。
进了门,也没有人引领,老仆大声吆喝,方才慢吞吞地来了一名妇人,约莫四十上下,也是一副懒散不悦的神气,劈头就抱怨:“老马你是昏了头么?一大早的鬼叫什么?”
老仆赶忙摆手制止她:“快别说糙话,这位姑娘是北静王妃身边的,奉命看望大奶奶来了,你快带了她进去。”
乍听这话,那妇人也是一个激灵,立时清醒过来,向紫鹃再三告罪,引领她们入内不提。
到了第二进院子,又有一个小丫头子在庭中踢毽子,门内尖锐的声音喊出来:“春雨,看看你把衣服晾成了什么样子?懒骨头到这步田地,只当奶奶好性子,不肯骂你么?”
那小丫头回头嬉笑:“左右绣橘姐姐你骂过啦,我晾得不好,姐姐你高抬贵手整一整,不就好了?”
“哎哟,这胚子,越发蹬鼻子上脸了,还当我真不敢打你?”随着骂声,绣橘一步踏出了门槛,正好女仆引着紫鹃等人,迎面走来。
绣橘先是一愣,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