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始终无法安放,以至于最终凄然绝望。
见黛玉垂首不语,紫鹃继续分析劝说:“这是不仅是对王妃好,你瞧李姨娘,虽然锦衣玉食,却是冷冷清清,王爷既不爱她,不如放她出去,跟一个正儿八经的丈夫,后半辈子也过得有滋味些儿?再说了,那个姓董的,为了小时的未婚妻,连王爷都敢告,可见他对李姨娘是一片真心!”
紫鹃是说得很大胆,但黛玉已渐渐习惯了她的说话方式,况且字字句句,都敲打在黛玉的心坎上。
自从嫁入王府,水溶就时时刻刻陪伴在身边,更不曾去两位姨娘哪里去过一次。尤其是李姨娘,本就沉默忍让,如今为了自己,更是倍受冷落,有丈夫跟没有差不多了。
身为女子,一生之中,最想要的,不就是一个知情解意,相伴相守的良人吗?跟这样的幸福喜乐相比,荣华富贵又算得了什么?
这曾经是自己用了全部爱和泪水去期待的,没有人能比她有更深刻,更痛楚的理解了。
李姨娘能有一个男子,为了她不顾一切,敢于同当今郡王抗争,又要胜过自己许多啊!
只不过,不知道在她的心里,又是作何感想?
是情愿留在王府,衣食无忧地生活下去,还是冲出藩篱,跟那个男人双宿双飞呢?
“莫要一个男人眼下对你好,就能天长地久,男人们的心眼多着呢,身边摆着几个如花似玉的姨娘,难免就是要分心的。”紫鹃想起自己曾经的感情挫折,语气不觉有些愤激起来,“王妃,这是一次好机会,你成全了李姨娘,也让王爷身边少个女人,就是今后,也万万不许他再纳妾室,什么贤良恭顺,那都是别人说着好听,要想丈夫对你一心一意,太清高,或是心太软可不成!”
紫鹃酣畅淋漓地说了一通,黛玉非但没有答话,反而唇边似有一抹苦笑,不知是否不以为然。
其实,这道理黛玉何尝不懂?只是她认为,自己并不曾付出爱意与水溶,又有什么资格,去要求他对自己全心全意?
紫鹃只道黛玉仍是清高,更待劝说,忽然听见外头葳蕤的声音:“王爷回来啦?”
她赶忙闭了嘴,摇了摇黛玉的胳膊,最后叮咛了一句:“一会儿王爷若是提起这事,王妃千万莫要只守着这份清高,当断则断,省得将来后悔!”
水溶走了进来,将大氅接下,交给紫鹃,笑着说:“外头更冷了,这倒春寒也叫人受不了。”
紫鹃一边将大氅拍打干净,收尽了柜子里,一边随口接了话茬:“王爷大冷天的还为国事奔忙,这般忠勤的臣子,百官要都像您这样,天下可就永久太平咯。”
她故意拿话挤兑水溶,倒要看看他会不会对黛玉说实话。
跟着又为水溶更衣,让葳蕤打来热水,伺候他洗了脚脸,迅速忙碌完毕,识趣地拉了葳蕤一块告退,方便夫妇俩关门说话。
尽管与水溶相处日久,但没到夜深人静,只有二人独处时,黛玉仍不免局促,加上心里仍想着适才紫鹃说过的话,更是忐忑不安。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发觉,自己真的在意,水溶在这件事上,究竟会如何处置?
“夫人,夫人?”
“啊,王爷?”
“夫人在想什么呢,这般出神?”
黛玉思绪恍惚,水溶连唤了两声,她才陡然省悟,勉强笑了笑,摇头:“没事……”
好在水溶并不追问,而是在她身边坐下,先垂首思忖了一会,再抬头时,面上已是极恳切认真的神情。
“夫人没事,我却有一桩难以启齿之事,要告知夫人,且要讨夫人一个主意。”
“什,什么难以启齿之事?”黛玉心坎砰砰直跳,心知水溶多半要说那件事了。
“这事要说起来,委实有些糊涂难堪,不敢瞒夫人,我晚间出去,并非紫鹃说的什么忠勤国事,却是为了……”
水溶叹了一口气,自早些时候贾雨村到访开始,至他刚才在顺天府见过董润良,详详细细地都说给黛玉知道了。
末了,他冲黛玉笑了笑:“我最初以为,那董润良多不过讹人而已,给他些许好处,自然就不再闹了,没想到真是个有骨气的男儿,想来对绣儿,也确有几分真情。”
“那王爷……预备怎样处置呢?”既然话已说开,黛玉也不能默不作声。
此外,水溶对她和盘托出,毫不隐瞒,也令她的胸口,飘荡着一丝温暖甜美,心想他终究是信任我,愿将难事同我商议的。
“说道处置,倒真有些为难之处。”水溶握起黛玉的手,柔声恳求,“还望夫人帮我一帮。”
“我?黛玉眼波一闪,流露出惊讶之色,“这官司之事,我怎帮得上王爷?”
“夫人,这怎么是官司呢,分明是我和夫人的家事啊!”
水溶的说法,和刚才紫鹃说的一般无二,一双眼睛殷切地望着自己,双手被他紧紧握着,黛玉在心中默默念着:“家事……家事……我和他,真是要齐心同力的一家人了么……”
她自小母亲早逝,又远离父亲,来到京城投奔舅家,虽说贾母对她百般疼爱,但始终是寄人篱下,内心凄清。
此时此刻,和水溶并肩依偎,耳边听着他的柔声细语,掌心感觉到来自他的绵绵暖意,黛玉肺腑一热,登时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却不是悲伤,而是欢喜!
作者有话要说:王爷和王妃要开始恋爱啦,给点儿阳光鼓励一下吧~~~
(囧,还好意思说,都到这时候了才恋爱……)
另外,俺恢复更新以后,一下子好多姑娘扔地雷,有的还一扔好几个,俺无法一一感谢,还请大家在连载过程中,暂时不要扔雷了,地雷很贵,扔一个雷的点数,最少可以看八章十章的了,只要各位支持正版,我就已经非常感激了!
当然啦,等完结了,要小小奖励一个地雷的话,俺还是欣然笑纳的~~~~
正文 88
黛玉正悲喜交集,情怀激荡,又听水溶在耳边说:“故而我才要烦请夫人,帮我一帮,这话若由我去说,恐不大妥当。”
他说得十分认真,却不是绵绵情话了,黛玉一省,立时面红耳赤,不敢抬头看他,只低低地问:“王爷要我做什么?”
水溶的语气中,带了些许喟叹之意:“那便是绣儿了,这些年,我待她虽不算差,却也着实说不上好,我有心放她出府,成全她与董润良,只不知道她心中愿是不愿。这话若我去问,一来她当我的面,未必敢说实话,二来她若不愿出府,倒显得是我薄情了。故而有劳夫人,去问一问绣儿,愿去愿留,绝不勉强于她。”
黛玉思忖了一会,也有点儿为难:“可由我去问,只怕李姨娘认为,是我容她不得,一心要赶她出去……”
水溶听了这话,不禁哈哈一笑,似乎很是欢喜:“夫人要是真做此想法,我倒是求之不得!”
黛玉一愣,随即领会了他的意思,将手从他掌中抽中,略有些嗔恼:“既如此,这个恶人,
我却不去做!”
水溶连忙再三谢罪:“夫人莫恼,我不过说笑罢了。我心中想法,也不瞒夫人,那董润良品行正直,颇有担当,也算是个好男人,绣儿真跟了他,要比留在王府,蹉跎年华的强……”
说到这里,他又轻轻捧起黛玉的手,深情款款地说:“这都是我的错,若是当初能够知道,此生将和夫人相逢,倾心相爱,我断不会耽误这些好女子……”
他这话说得有些肉麻,一半是出自肺腑,一半是闺房调情,听在黛玉耳中,真是又窘迫,又欢喜,面若云霞,心如鹿撞,说不出一字的言语,也不敢看他,这般滋味,实是平生第一次品尝。
水溶不容黛玉躲闪,紧紧握了她的手,温柔软款地往下说:“夫人既嫁了我,少不得要受点儿连累,绣儿那边,就交由夫人处置了?”
这气氛太热烈,太暧昧,黛玉只觉得紧张得呼吸粘稠,心跳紊乱,连话都要说不出来了,只想着快些儿摆脱他,赶忙答应不迭:“是是,我明儿个就问问她去……”
水溶见她这般绣宭无措,又明艳动人的模样,开始还正经说话,越往后头,越感到神昏目迷,几乎难以自持。
他与黛玉新婚至今,夜夜同床共枕,却只能听着她的气息,嗅着她的体香,苦苦煎熬着,多少个夜晚,是忍着如火的情热,通宵难眠,直到东方破晓的?
这里有他对黛玉的深爱和理解,也有他的骄傲和自信,在得不到她一颗真心之前,绝不愿意勉强于她,并且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黛玉也是极性情之人,只要倾出挚诚,耐心等待,终有一日会让她相信,自己才是世上最辣文她之人!
可是现在……现在……已经可以了么?
良久不闻水溶说话,黛玉觉得有些古怪,怯怯地抬起一线目光,想看看他在做什么。
没想到睫毛刚一动,却正好与他的视线撞在一处,登时“呀”的轻呼出声。
往日相处,他看自己的眼神,时而温柔,时而热情,时而清澈,时而含蓄,但从不曾像现在这样,炽热得仿佛两点火种,吞吐着烈烈的火焰,要将自己席卷、吞没一般!
黛玉受了惊吓,不及多想,用力抽回手,藏在背后,站起身来,连退了好几步,双眼惊惶而警觉地瞪着水溶。
水溶只觉掌心一空,恨不得拥入怀中,恣意怜爱的人儿,忽然远远地躲开,漆黑透亮的瞳仁闪动不定,满是紧张、害怕和不信任。
“夫人,你……”水溶也起身伸手,想要走到黛玉身边,然而脚步一动,腹下登时不自在。
他不禁哑然失笑,想来是刚才自己神魂荡漾,情谷欠张狂,模样吓到她了?
见水溶要过来,黛玉又退了两步,躲到太师椅背后,她想高声叫紫鹃,又觉得不大对头,水溶还什么也没做,叫什么呢?
况且自己和他,份属夫妻,闺房之内,真要做些什么,哪有叫外人来的道理……
水溶心中也是后悔不迭,夫人近来分明对自己亲切许多,适才气氛又那样好,若是自己温柔些,耐心些……或许可以成事……
眼下若再让她受到惊吓,惹她反感,只怕先前种种努力,都要付之东流了,水溶啊水溶,千万莫要唐突,莫要造次……
水溶暗自深吸了几口气,调匀了呼吸,眼神也渐渐柔和平静下来,故意带了些惊讶、委屈的口气,问黛玉:“夫人怎么了?说得好好的,怎突然又躲我?是我哪里又说错话,做错事了么?”
黛玉仍牢牢抓住椅背,防备地盯着水溶,可眼前分明还是那个对她轻声细语,百依百顺的丈夫,只除了面颊有些不自然的酡红,眼底也是一片柔波,哪里还有刚才那怕人的火焰?
莫非刚才……是自己看错了?
又或者……胡思乱想的,其实只有自己?
呀,真真是羞死人了!
黛玉的表情,终于松弛了,而且娇羞生动,别过脸去不敢看人,水溶强忍着笑,慢慢地踱到她身边,附耳询问:“我哪里不好,夫人大可明言,我一准就改的?”
他又挨得这般近,黛玉哪里还支撑得住,只将脑袋一气儿软摇:“没有,没有……”
“当真没有?”
“是……”
“哈哈,那我可放心了,时辰不早了,夫人,安歇了吧?”
爱妻如此娇羞可爱,水溶虽然心痒难挠,也不敢再挑逗于她,否则回过头来,难受的只有自己而已。
这一夜,黛玉果然躲到床里,依壁而眠,还将一堆被褥,横在她和水溶中央,再不跟他收一句话,惹得后者只能在黑暗中叹息忍笑,又后悔不已,浪费了一个大好机会!
第二日一早,黛玉送了水溶出门,才回到屋里,就被紫鹃一把拉住,紧张兮兮地问:“怎样,昨晚王爷把李姨娘的事,都跟王妃说了么?”
“说了……”
“呀,他真说了?有说怎样处置么?放是不放李姨娘?”
“这个么,还得看李姨娘自己愿是不愿……”
黛玉便将昨晚水溶和自己商量的结果,以及所托之事,都告诉了紫鹃。
“王妃,如今我信了,王爷待你,确是真心一片。”紫鹃感到欣慰,又不无感慨,“但凡男人,都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身边的女人怎会嫌多,王爷肯这样做,已是大不容易。李姨娘虽老实,却不是傻的,断不会放着正妻不做,做一个没人理睬的小妾,再说王爷也不会让她空着手走。待她离开了,回头再想个法子,弄走那个讨厌的6姨娘,王爷就是王妃你一人的了!”
听紫鹃越说越离谱,黛玉眉头一皱,连忙止住她:“莫要胡说了,随我到李姨娘那边去吧。”
“咦,王妃要过去么?我让人把她唤来就是了。”
黛玉沉吟了一会,仍是摇头:“不,我过去。”
却说李姨娘习惯了门厅冷清,无所事事,吃过了早饭,就和丫鬟在庭院里剪花枝,预备再过一会,就到王妃那里去请安。
小丫鬟剪了几枝盛放的腊梅,甚是得意,问李姨娘:“我看这花儿今年开得特别好,不如待会儿装一瓶子,给王妃送过去吧?”
李姨娘看了一眼,笑着摇头:“罢了吧,王妃未必喜欢,别白讨没趣。”
小丫头不服气,撅着嘴分辨:“姨娘怕什么?王妃我见过几次,虽安安静静的不大爱理人,可我觉得不怕她,反而是那个6姨娘,平日里总是笑着,可那眼睛看人,就像是刀子一样……呀,王,王妃?”
李姨娘吃了一惊,循声望去,只见王妃由两名丫鬟陪着,已经走到了催化门外,刚才说得正高兴的小丫鬟,早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这一大早的,王妃怎么会来?李姨娘心中忐忑,赶紧丢下剪子,快走几步,到了黛玉跟前,敛衽请安。
“姨娘不必多礼,到屋里去吧,我有几句话,想跟姨娘叙叙。”黛玉伸手,在她手臂上一扶,和颜悦色地说。
“王妃有吩咐,派人叫我过去就是,何必亲自来?”见黛玉面色和煦,李姨娘虽不害怕,却仍不安心。
“左右都在府里,又分什么你来我去的?”黛玉说笑了一句,先向屋子走去,李姨娘连忙紧紧跟上。
进了屋,丫鬟捧上茶水后,就被紫鹃拉着,说一块儿到外头玩去,李姨娘见状,知道黛玉有话,要跟自己私下说,便让丫鬟领着紫鹃去赏花,不用在跟前伺候。
屋内只剩下二人,李姨娘也不敢向黛玉发问,只偷眼瞧她,先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方才微笑着安慰她:“姨娘莫要怕,我今日所说之事,全听凭姨娘意愿,我和王爷绝无丝毫勉强,还望姨娘也说真心话,可好?”
李姨娘不明所以,又惊又疑,只得恭顺地点了点头。
“姨娘的故人之中,可有一个名叫董润良的?”
“啊!”
李姨娘霍的起身,却身躯摇晃,几乎难以站立,面上神情更是说不出的惊恐。
见这般情形,黛玉已明白了**分,那董润良所言,多半不假了。
“姨娘莫慌,这不是什么坏事,且坐下听我说罢。”
黛玉走过去,轻轻将李姨娘按回座中,尽量放柔了声起,一五一十地把董润良寻她到京城,到顺天府状告北静王,以及北静王夜访董润良的经过,都告诉了李姨娘。
黛玉话还未说完,李姨娘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她又怎能料想到,当年以为罹难了的未婚夫,竟然侥幸生还,且对自己念念不忘,千里相寻,甚至不惜冒犯权贵,也要将自己索回。
她父母双亡,一直照料她的||乳|娘也于前年过世,身边再没有一个亲近之人。
北静王虽是名义上的夫君,对她也只有衣食照料,并没有多少情爱,在这偌大的王府之中,李姨娘虽不声不响,实则一人在默默忍着这孤寂的岁月。
如今,乍闻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前来寻她,真不叫她激动不已?
“姨娘,顺天府已暂且压下董润良的状纸,暂不开堂审理,王爷的意思是,此事还是私下了解得好,他让我来问姨娘一问……”
“王妃!”李姨娘突然又起身,扑通一声跪倒在黛玉脚下,连连叩头,流着泪苦苦哀求,“董润良他,他是大胆糊涂,冒犯了王爷的威仪,可这都是因我而起,恳请王妃开恩,在王爷跟前说些好话,还望他高抬贵手,放过董润良这一回,无论多少责罚,我只一人领了!”
李姨娘平日温和沉默,人人都道她老实怯懦,此时却敢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黛玉且意外,且感动,俯身拉了她起来。
“姨娘会错意了,王爷并非要为难董润良,相反王爷认为,他是一个极有骨气,很靠得住的男人。”
“王爷当真这,这样说么?”
“是,故而王爷才让我来,想听姨娘一句真话……”
紫鹃在外头玩耍,摘了一朵红艳艳的梅花,簪在自己鬓边,又到鱼池边上临水照影,心情一片大好,瞧着那个小丫头频频往李姨娘卧房那边瞧,很是害怕不安的模样,故意不告诉她实情,自顾快乐得意地哼唱着小曲。
正文 89
却说董润良从顺天府出来,又被差役名为“护送”回了客栈,自此便在不得自由,哪怕要出去一步,也有店小二陪着笑脸,说贾大人吩咐下了,董相公要什么,只管吩咐小人备办就是。
于是在被困在客栈,名为住宿,实为软禁,心中又惦记着李姑娘,想起那夜水溶说过的话,更是满肚子的怨愤。
那个男人,竟然拿李姑娘跟自己做“交易”,可见在他眼里心上,李姑娘也不过玩物一般,几时拿她当家人看待?
原以为她这些年,在王府锦衣玉食,总不至于十分委屈,如今看来,是自己想错了,她的内心,必定十分苦楚,恨不得早一刻离开北静王。
董润良忧心如焚,苦于一时没有良策脱身,不用说这顺天府尹,也是畏惧北静王权势,不肯为自己主持公道,倒要再去哪里告状呢?
他正在房内焦躁地走来走去,忽然听见几下敲门声,只道是店小二,便没好气地喊了一声:“睡下了,没事莫要来吵扰我!”
门外应答的,却是一个斯文而冷静的声音:“我有极要紧的事相商,烦请董相公开开门。”
这个声音很陌生,而且又是这个时分,董润良稍有犹豫,还是上前将门打开一线,向外望去。
只见门外站着一个高瘦男子,三十余岁,做文士打扮,见了董润良,微微欠身,说:“在下柳清一,奉敝上之命,来请董相公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
董润良顿生警觉,反问:“你是奉谁的命,要带我去哪里,见什么人?”
柳清一摇了摇头:“这个在下却不方便就在这里说。”
董润良心中一动,猜到一人,更加犹豫不决,他若踏出这个门槛一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真是难以预料,但呆在此地坐困愁城,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董相公放心,敝上绝无恶意,他是何等人物,若要对董相公不利,需要如此费周折么?”柳清一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唇边又了一抹笑容,却又似有讥讽之意。
董润良心中所想的人,正是北静王,听了柳清一的话,虽是气恼,却也承认他说得不错,索性把心一横,大声说:“走吧,有什么手段,全使出来就是!”
柳清一和董润良从后门出了客栈,早有一辆马车在外等候,上车之后,车夫即驱马疾行。
董润良一路上不时掀起车帘子向外张望,柳清一也不阻挡他,只是夜色浓重,道路复杂,很快董润良也失了方向。
约莫行驶了半个时辰,只听一声马嘶,车子停了下来,柳清一抬手一指外头:“到了,董相公请下车吧?”
说着率先钻出车厢,跳下马车,董润良不肯被他看轻,也紧随其后。
他下了地,放眼四望,发觉自己置身于一片宽敞的空地上,前方是一道高墙,中央两扇门已敞开,檐下挂着一排红色纱灯,隐约书着“小山别业”四字,在夜风中轻轻摇晃,灯笼之下,左右各有两名壮汉守卫。
“董相公,请随我来。”柳清一见董润良面上,终于有了些许惧色,微微一笑,自顾在前头领路。
两人进去之后,大门马上在身后掩上,董润良还来不及心惊,迎面凉风吹来一缕淡雅的花香,又听见蕉叶沙沙,流水淙淙,想来竟是一处景致幽美的所在?
他跟随柳清一曲曲折折走了一段,眼前又豁然开朗,似乎来到一处厅堂,茜纱窗内有暖黄|色的灯火透出。
柳清一领他登上几级台阶,垂手恭肃地站在门外,沉声说:“王爷,董相公到了。”
董润良心想“是了”,即使所料不差,一颗心仍不禁冬冬直跳。
“进来吧。”静夜中,里头的回话格外清朗,果真是北静王的声音。
柳清一伸手在门上轻轻一推,咿呀声中,门上洞开,又回头对董润良说:“董相公请进吧,在下就不便相陪了。”
说完朝他一拱手,马上转身走下石砌,背影没入苍茫的夜色之中。
董润良在门口略定了定神,扬起头颅,大踏步的跨进了门槛。
这确是一间宽敞的厅堂,几只落地青铜灯台上,红烛烧得明晃晃的,照着堂上正中坐着的两个人。
其中一人,轻裘软帽,俊秀温雅,正是北静郡王水溶。
而坐在他下首的,看身型装束,却是一个女子,松松地挽了圆髻,身披石青色鹤氅,坐在那里,显得安静而朴素,然而却在董润良走进来的瞬间,站起身来,死死地望着他。
说来也怪,董润良明知坐在那里的是北静王,注意力却被那女子吸引过去,四目相对,一个是困惑,一个则是惊讶。
董润良感到这张娟秀的脸庞,好像极为熟悉,该是在哪里见过?她眼中似有泪光闪闪,贝齿咬着嘴唇,像是在强忍着激动的情绪。
董润良脑中蓦地被一道灵光击中,登时激动得身子也颤抖起来,一句话卡在灼热的后头,几欲哽咽。
“你,你是李姑娘?是绣心妹子?”
那女子不答话,两行热泪却滑下雪腮,用力地点了两下头。
苦苦找寻多年的未婚妻,此刻就在眼前,彤彤的烛光下,依稀是昔日美丽的容颜,董润良只觉得经年所受的苦楚,刹那间都化作无法遏抑的惊喜,顾不得水溶就在一旁坐着,奔上前去,张开双臂,紧紧将李绣心拥在怀中。
看到这般情形,水溶只淡淡一笑,侧过身去,捧起案上的茶水,自顾悠悠地啜饮。
两人相拥涕泣了好一会,还是一声灯花的轻轻爆响,将李绣心惊醒过来,省悟到北静王在场,顿时满面通红,推了董润良一把,从他怀中挣脱出来。
“莫要这样……”
“绣心,你……”
董润良怎能让她再度从自己眼前离去,正要伸手去拉她衣袖,只听耳边两声轻咳,却说水溶站了起来。
正当董润良下定决意,就是拼死在此,也绝不向北静王妥协,水溶却先开口了,且拿起案上两封书信一样的东西,递给了他。
“董相公,这里一封是我写给济南知府孙大人的私信,他会为你追回该属于你的产业,你这就带着绣儿回去吧,你既千辛万苦才将她找回,也望你日后能好好待她。至于另一封么,是我和我的夫人,给绣儿的一点心意……”
董润良只听得目瞪口呆,如云里梦里,犹自不敢相信,他这,这就是肯将绣心送回到自己身边了?
水溶笑了笑,径直走过去,将书信望董润良怀中一拍,又说了一句:“回乡之事,柳长史会安排妥当的,京城多是非,还是不必再来了罢。”
董润良捧着怀里的东西,不教落下,整个人却怔怔的,一句问话,或是感激之辞都说不出来,只能任由水溶背对着他,负手踱出门外,不知所往。
水溶从外间进来,紫鹃正在房内学做穗子,等候他归来,听见动静,忙迎了出来:“王爷可回来了,都办妥了?”
“嘘,王妃睡下了?”水溶竖起食指,抵在唇上,示意紫鹃小声些。
“睡下有一会了,时辰不早,王爷也要安歇了么?”
“嗯,你打水来,我就在这里洗洗,莫要吵扰了王妃。”
“是。”
紫鹃转过身去,瞧瞧吐了一下舌头,这个北静王爷,可真是她见过第一疼老婆的男人,林黛玉在贾宝玉那里遭受的倒霉,这下子可全找补回来了。
水溶就在外间净了面,才走进里屋,果然床边纱帐低垂,不闻声息,想来黛玉已经熟睡。
他吹熄了蜡烛,尽量放轻手脚,上床卧倒,不想惊动黛玉。
可是,帐子内满是暖暖的馨香,在鼻端浮动,不由令他想起昨夜的旖旎风光,又忍不住悄悄用手肘支起上身,向黛玉那边探了过去,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夫人,我已送他们走了,自有了你,我也愿世间的有情人,都能如你我一般幸福喜乐……”
说罢,低头在黛玉的发际落下一吻,方才躺了回去,满意地合上双眼,却不曾发觉,朝里而卧的枕边人,修长的双睫在暗香浮动间,轻轻抖动了几下。
这一日傍晚,紫鹃正领着小丫鬟,在花厅摆桌椅碗筷,预备北静王归来便可传饭,豆蔻从外头小跑着进来,笑得很是开怀:“紫鹃姐姐,王爷回来啦!”
“王爷哪天不回来,稀奇么,瞧你乐成这个样子?”紫鹃给了她一个“无聊”的表情。
豆蔻仍笑嘻嘻地凑上来,眉眼间还带了一丝促狭之意,贴到紫鹃耳边问:“王爷可不是一人回来的,还带了位客人呢,紫鹃姐姐,你猜是谁?”
“管他是谁呢!”
北静王素来喜好结交,除了府上清客众多,隔三差五的还有客人到访,紫鹃哪里一一都记得?
“哎哟,这位客人,还是紫鹃姐姐你认得的。”
自己认得的,又是北静王亲自领回来的客人?莫非……莫非……
紫鹃的胸口,已突突的小跳起来。
豆蔻又缠了上来:“真猜不着?可是你的那位穆大人哦!”
真的是他?紫鹃不觉唇角一动,流露出一抹会心的笑意,猛不丁的,又瞅见豆蔻滴溜溜转着的眼珠子,赶紧低了头,装作继续忙碌,口中满不在乎的啐了一声:“去去,穆大人就穆大人,什么你的我的?”
“你别瞒我,我可都知道,王爷和王妃要把你许给穆大人做姨娘呢!瞧,瞧,脸都红了,还说什么你的我的?”
豆蔻不怕死的调笑了紫鹃几句,立马又欢天喜地,脚底抹油地溜开了。
紫鹃返身要用筷子打她,却又追不上,只能高举着筷子,愣愣地站在当场。
穆苒他……真的来了么?又为了什么事,会和自己有关吗?
正文 9o
书房内,门窗紧紧掩着,北静王坐在案边,翻看着手中用蝇头小楷抄录的文书。离他几步开外,穆苒则负手面壁,看着墙上挂着的“尹吉甫采诗图”,一人眉头深锁,一人面颊紧绷,
五六丈见方的宽敞书房,被沉沉的气氛所笼罩。
良久,才听闻水溶一声喟叹,放下手中的文书,起身来对穆苒深深一揖:“多谢穆大人,将这些事先告知于我……”
“王爷不必如此。”穆苒退了一步,避开了水溶的谢礼,严肃地说,“我和王爷的交情,能做的也仅此而已,职责所在,涉及更加机密之事,我却不方便透露给王爷,还望谅解。”
水溶苦笑地摇了摇头:“穆大人能做到这一步,水溶已是感激不尽了。”
穆苒垂首默然片刻,似乎在谨慎地斟酌,该怎样将心中所想,宛转地表达出来。
水溶看出了他的心事,坦然说:“穆大人还有什么话,此间只有你我,但说无妨。”
“我知道王爷和荣国府有些来往,且贾家还是王妃的贵亲,只他们恃宠骄横,经年的劣迹,着实累积了不少,如今贾贵妃卧病,圣上尚有不忍……”说到这里,他向水溶踏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倘若贵妃有所不测,难保圣上不加以治罪,以王爷的立场和身份,还是早作打算的好。”
“穆大人的意思,是让我告诫贾家,从今往后,须更加收敛些么?”
穆苒缓缓地摇头,眼神更加深邃森然:“王爷,我给你敞开了说罢,就凭圣上手中的证据,贾家恐是保不住了,不过迟早轻重之分罢了,王爷千万莫要牵扯在其中!”
这话虽然在意料之中,水溶仍不禁脸色微变,也沉默了一会,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多谢穆大人金玉良言,我记下了。”
“嗯,穆苒告辞了。”
“哎,穆大人且不急!”
穆苒向水溶微微欠身,正要告辞,却被他按住肩膀,再抬头时,看见水溶面上的阴云一扫而空,已是他平日温和优雅的风仪。
“王爷还有什么指教么?”
“穆大人既然来了,又已到了哺时,不如就在寒舍用了晚饭再走吧?”
“多谢王爷好意,还是改天吧?”穆苒不觉一愣,他和水溶交情深厚,在王府用饭也是常有,但这一次,未免突然了些。
“呵呵,我园中那丛虬梅,今年开得甚好,我唤紫鹃来斟酒服侍,你我执壶,花下对酌,岂不是雅事一桩?”水溶盯着穆苒,笑容更加明亮。
见穆苒一时不答,只紧抿着薄唇,似有所思,似有所动,水溶又趁热打铁:“上一回跟穆大人所提之事,我夫人已问过了紫鹃,穆大人不想知道她的意思么?”
这正是穆苒十分关切的,登时不假思索地问:“她怎么说?”
水溶“噗”的一声,笑得十分开怀:“穆大人何不自己去问她?”
却说黛玉那边,已摆了晚饭,单等水溶和穆苒叙谈完毕,过来一块儿用饭,可左等右等,却跑来一个小厮,向黛玉禀告说,王爷要在园中请穆大人饮酒赏花,特地来叫紫鹃姑娘过去伺候。
听了这话,豆蔻就在黛玉身后,掩嘴嬉笑,拿打趣的眼神直瞅紫鹃,后者则装傻不理睬她。
黛玉也明白水溶的用意,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她也不好问紫鹃,你是愿去不愿,只好低声说:“那你就去吧,告诉王爷一声,就说我的话,莫要贪杯……”
黛玉不免有些赧然,紫鹃终究不是这个时代的小女子,要比她坦然多了,她心中也颇有几分想见穆苒,既然北静王有话,也乐得就过去,便向黛玉略略欠身,答了一声“是”,就随那小厮去了。
望着紫鹃脚步轻盈的背影,黛玉忽然感到些许怅然。
穆大人既想纳她为妾,紫鹃也是愿意的,莫非不久之后,她就要离开自己身边了么?
紫鹃分别斟满水溶和穆苒面前的玉杯,就后退两步,侍立在水溶身后,这样她尽可以将穆苒的动作、神情尽收眼底,而水溶却看不到她。
穆苒的反应,让她感到很有趣,。
他只端起酒杯,在唇边轻轻一碰,啜饮了小半口而已。此时只有北静王和他对饮,像他这样的男人,在这种场合,不是应该脱略形骸,开怀畅饮吗?
他为什么会如此拘谨,莫非是为了自己一直故意偷看他,还故意让他知道?
见穆苒如此饮酒,水溶也不禁失笑:“怎么,穆大人,是这酒不中喝吗?”
“啊?不,不,挺好,挺好的……”穆苒微黑的面皮下,透出一股子热气,连忙头一低、一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水溶似乎看出些端倪,不易觉察地低眉一笑,转头吩咐:“紫鹃,再给穆大人倒酒。”
“是。”紫鹃绕到穆苒身边,先从他的酒杯斟起。
“穆大人,请,请。”水溶连连给穆苒敬酒,又喝了三巡,笑着说,“有酒无歌,终是不尽兴,然此间只有我与穆大人,若大张弦管,却又嫌闹。对了,紫鹃,我听说,你会唱些颇别致的小调,可否为我和穆大人清歌一曲?”
紫鹃没料到,水溶会有这样的要求,呆了一下,反问:“我会唱什么歌呢,王爷哪里听来的?”
“自然是听夫人所说,总不会有错了吧?平日我是没有这个耳福,难得今日穆大人来了,你就当赏他的面,场上一曲吧?”
北静王连连怂恿,紫鹃也没法太过推托,再者她对穆苒,已有几分喜爱之情,也想在他面前稍稍逞弄,便放下酒壶,分别给水溶和穆苒福了福:“好吧,王爷和穆大人若不嫌聒噪,我就献丑了。”
这个灵巧得有些泼辣的丫鬟,竟然还会唱曲?
这倒挺出穆苒的意料,同时也被勾起兴致,忙侧身坐直了,望着紫鹃,却又不敢太过直视。
紫鹃清了清嗓子,悠悠地唱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