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好激动,她霍地站了起来:“我有丈夫,等于没有,十几年了,我的丈夫就在牧场里,我天天跟他见面,可是我守了十几年的活寡,你不要再多问了,全当可怜我,成全我这点心意吧。”
突然之间,她像变了个人,满脸艳红,全身发热,双美目暴射异采,像两道火炬,其实她整个人就像团火,下扑在李豪身上,紧紧抱住李豪了。
李豪依然很平静,他想出手推开胡丽姬,问出他想知道的。
就在这时候,灯影闪动,微风飒然,楼上多了个人,是马荣祥,他脸冰冷,伸手就拉胡丽姬,同时口中扬起暴喝:
“你这是干什么”
胡丽姬被拉开了,个踉跄坐回她的椅子上。
她看见了马荣祥,惊声问:
“你来干什么,谁让你来的”
马荣祥跺了脚:“多少年你都忍了,你都过了,为什么现在你不能忍,要把辈子的贞节断送在个年轻人手里”
胡丽姬霍地站起:“我不能忍了,我就是不能忍了,打从我看见他的头眼,我就不能忍了。”
马荣祥道:“你糊涂”
胡丽姬道:“我是人,我有血有肉”
马荣祥道:“对,就因为你是人,所以你不能”
胡丽姬想笑道:“人之异于禽兽者几稀,咱们都是人,可是咱们又做过多少人事。”
马荣祥惊声道:“你”
胡丽姬道:“不用怕,我已经告诉他了。”
马荣祥大惊:“你,你都告诉他了。”
胡丽姬道:“我委屈了这么多年了,我好难受,我受不了了。”
马荣祥由惊转怒,而且痛心:“你怎么能这样,再怎么说,他总是你丈夫”
“不是。”胡丽姬道:“他只是个男人,不,他甚至连男人都不是”
马荣祥气得发抖,颤声道:“再怎么说,也有这么多年的情份,你怎么能只为个刚认识的人出卖他。”
“出卖他。”胡丽姬道:“什么叫出卖他,你以为谁都是他的大仇既然怕成这样,当初何必”
马荣祥道:“他不是怕,他是连自保之力都没有了,就连三岁孩子都能杀了他,长年不见天日,他已经够可怜了”
“长年不见天日。”听得李豪心头又跳。
胡丽姬道:“他可怜,我呢长年擦擦洗洗,抓屎把尿,喂汤喂饭侍候他的是谁,长年守着这么样个活死人,我不可怜。”
“活死人。”再加上刚才马荣祥所说“连自保之力都没有了,就连三岁孩童也能杀了他”,李豪恨不得冲起来抓住他们俩问清楚,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还是忍住了。
只听马荣祥道:“丽姬,这都是命。”
胡丽姬道:“我不甘心,我就是不信命。”
马荣祥道:“丽姬,长年过这种日子,他已经是生不如死了”
“对,谁不是这样”胡丽姬道:“他为什么不死,他死了,我解脱了,你也不用背负什么了,是不是”
马荣祥神情震,时没能说出话来。
胡丽姬的态度忽然缓和了,话声也忽然轻柔了,道:“荣祥,我是个女人,我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你的心意我明白。
这么多年来,你守着牧场,任劳任怨,不说个字,不显露点,不容易,也就是因为有这种背负,我都清楚,可是,咱们俩没有这个缘”
马荣祥猛然冲动,叫道:“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胡丽姬变得平静了,道:“好,我不说了,你走吧”
“我走”马荣祥道:“你已经平静下来了,还会糊涂么李老弟是条汉子,他不知道那么多,都未必会做这种事,何况他已经知道了这么多。”
胡丽姬道:“我没有糊涂,我从来也没有糊涂,今夜也许不会再发生什么事了,可是那没有用,我的心已经给了他了,迟早我还会把人给他,至于他要不要我,那就全在他了。”
马荣祥望着胡丽姬,目光中包含着痛苦,口齿启动,却欲言又止,转身要走。
李豪认为到了他该说话的时候了。
他站了起来,道:“你们所说的那个人,姓莫,叫莫奇,十几二十年前人称辣手秀士吧”
马荣祥怔停住,霍地转脸望李豪。
胡丽姬也怔,忙道:
“你怎么知道”
李豪道:“我到金兰牧场来,就是为了来找他,可是我没想到,到了金兰牧场,没见着他,却见到了从来没听说过的你这个女场主。”
马荣祥忙道:“你直不愿意到金兰牧场来。”
李豪道:“你是个老江湖,现在应该想到了,我那是以退为进。”
马荣祥道:“我不能不承认你高明,高明得不露丝破绽,容我请教,你是”
李豪道:“你们刚说的,莫奇的大仇。”
马荣祥转脸向胡丽姬:“你听听,你都告诉了他”
胡丽姬忙道:“莫奇两手沾血腥,大仇多了,你是哪家。”
李豪道:“这笔血债,是他卖身投靠闯贼李自成以后欠下的,闯贼冒天下之大不韪,率众犯京,是夜,莫奇等所谓闯贼左右八大杀手,袭击西部处民宅,该宅主人是位大儒。
读圣贤书,誓不束手,竟遭闯贼莫奇等杀害满门,只有主人的两个遗孤,在主人两位生死至交的舍命护卫下逃脱幸免”
马荣祥惊声道:“你,你就是那两个遗孤中的个。”
“不错。”李豪道:“辛苦学艺十几年,如今艺成进入江湖寻仇。”
胡丽姬道:“你明知道他们受命于闯王”
李豪道:“闯贼已然伏诛,余孽何能漏网”
马荣祥道:“辣手秀士杀人无数,防的就是你这家,没想到这么多年后,还是让你找到了”
李豪道:“这就叫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马荣祥转脸向胡丽姬:“你现在应该清醒了吧。”
胡丽姬道:“不是你引狼入室,哪有现在”
马荣祥道:“不管怎么说,你我只有替他挡了。”
话落,突然掌,直取李豪要害。
这出手,跟李豪所见平常的马荣祥完全不样,敢情他是深藏不露。
李豪微震,侧身让过,道:“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找莫奇,不伤无辜。”
马荣祥道:“莫奇就是我,我就是莫奇。”
再次出手,攻势连绵,招比招凌厉,招比招见威力。
李豪不再说话,出手还击,对拆三招,第四招,砰然掌震退了马荣祥。
马荣祥脸色发白,向胡丽姬:“你怎么不出手,难道你还想背叛他。”
他吸口气,出手又击李豪,但是,不过招,他就已明显的居于下风,力不从心,险象环生。
直没动的胡丽姬,此时突咬牙,闪身扑了上去。
但是
她刚出手,闷哼再传,马荣祥踉跄暴退,两手捂着肚子,再也直不起腰来。
她不由惊,就这惊,右腕脉上已上了道铁箍,半边身子酸软,再也动不了了。
只听李豪道:“我说过,冤有头,债有主,不要逼我伤无辜,告诉我,莫奇在哪儿”
胡丽姬没说话。
马荣祥抬眼望胡丽姬,脸痛苦色,目光如炬。
显然,他是怕胡丽姬说,阻拦胡丽姬不要说。
李豪又道:“就像你说的,把莫奇交给我,你们两个都得到了解脱”
马荣祥厉声叫:“住口,姓马的不会不是人。”
李豪道:“胡场主”
胡丽姬道:“我不能告诉你,也不会告诉你。”
李豪道:“为那么样个人值得么”
马荣祥叫道:“我也知道他两手沾满血腥,做过不少不是人的事,可是我总是他的朋友,他信任我,把他自己交给了我。”
李豪道:“我只要莫奇,别的草木不动,不要逼我烧了牧场,让你们落个无所有。”
胡丽姬突然道:“你要是愿意要我,我就告诉你。”
马荣祥惊怒道:“你”
李豪道:“真要是那样,我就不是人了。”
马荣祥道:“好,李豪。你是条汉子,是个英豪,我替莫奇还债,你拿我的命去吧”
李豪道:“马总管,你让人敬佩,没想到莫奇能交到你这种朋友,可是真要是那样,我又算什么汉子,算什么英豪。”
马荣祥道:“那我就没有办法了。”
李豪道:“听你们的口气,莫奇他还能活多久,除了你们两个,可能也不会再有人知道莫奇在哪儿了,我要是扣住你们两个不放莫奇他又能撑几天”
胡丽姬脸色变,但她没说话。
马荣祥急道:“你不能,那样你跟亲手杀了他没什么两样”
李豪道:“你明白这个道理,是不是”
马荣祥的神色忽趋平静,道:“我想通了,那不算我们出卖他,心里没有愧疚。”
李豪道:“这么说,你在意的不是莫奇的生死,而是你心里有没有愧疚。”
马荣祥怔了怔,时没能说出话来。
胡丽姬冷笑道:“马荣祥,你也是为自己,我又为什么不能为自己。”
马荣祥道:“既然你也要为自己,那你就告诉他吧。”
胡丽姬道:“我当然要告诉他,李豪,莫奇在小楼底下,入口在楼梯下头。”
马荣祥骇然叫道:“丽姬”
李豪松了胡丽姬,人像阵风,带得灯影闪动,然后人就不见了。
马荣祥又叫:“胡丽姬,真是最毒妇人心,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跟他点情份都没有”
胡丽姬没说话,她也像阵风似的冲下了楼。
李豪很容易的,就在楼下找到了入口,那是块石板,掀开石板,立有灯光上腾,道石梯通下去。
虽然好找,那是因为胡丽姬告诉了他。
其实,小楼不准人随便进来,也根本没人知道还有莫奇这个人在,这处入口还是相当隐密。
李豪顺着石梯疾快而下,走完石梯。是条石砌的甬道,两边石壁上隔不远就挂着盏灯,看情形,不管上头是白天,是黑夜r.,这些灯是永远点着的。
甬道尽头,是间石室,石室里也有灯,李豪进去就看见了,石室里别无长物,只有张石榻,石榻上铺着褥子,上面盖着被子躺着个人。
真是个活死人,乱发,灰髯,瘦得皮包骨,脸色苍白中透着腊黄,失神的瞪着眼,半张着嘴,嘴角还流着唾沫,动不动,像是根本不知道有人进来了。
这就是当年杀人无数,李自成犯“北京”时伙同另外七名杀手,杀害西郊李宅满门的“辣手秀士”莫奇
当年的凶残,而今安在哉。
就在李豪看见这个“活死人”的时候,身后风起,胡丽姬马荣祥双双扑了进来,见眼前情景,立即停住。
李豪背后没长眼,可是知道他们进来了,他道:“这就是莫奇。”
只听胡丽姬道:“不错。”
如今再拿胡丽姬跟石榻上的活死人比,那就不堪看了。
李豪道:“他怎么了”
胡丽姬道:“瘫了,瘫了十几年了,早在我没来创金兰牧场之前就瘫了,其实,我之所以跑到这里来,创建这片金兰牧场,就是为了他,就是为了避仇。”
李豪道:“人算不如天算,报应或许迟点,但是总会临头的。”
胡丽姬没说话。
按说,马荣祥这时候可以扑过来拦李豪,但是他没有。
马荣祥也可以告诉莫奇,是他的枕边人胡丽姬出卖他的,而不是马荣祥他,可是他也没有,他只楞楞的站着。
只听李豪道:“莫奇,我是当年北京西郊李家的遗孤之,十几年后的今天,我找到了你。
你是我找到的头个,我很想让你有个保命的机会,可惜我帮不上你的忙。
其实,真说起来,十几年前,李家主人夫妇,还有男仆女婢,也都是手无束鸡之力的人,是不所以,你也应该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话落,他缓步走向石榻。
胡丽姬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动。
马荣祥喉头动了两下,突然声厉喝:“李豪。”
他从后头扑向了李豪。
李豪没回头,只往后挥手,砰然声,马荣祥整个人倒飞出去,又砰然声,撞在了石壁上,顺着石壁滑坐下去。
李豪道:“刚才你没能拦得住我,现在你也别想拦得住我。”
他又行向石榻,转眼间已到石榻前,他停在了三尺外。
石榻上的莫奇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本来就是,他能有什么动静。
忽听身后传来马荣样带着哭声的话声:“秀士啊,你这个朋友辜负了你的信赖,他现在救不了你了。”
话声好凄惨。
胡丽姬脸上依然没有表情,但是她两眼里有了泪光。
李豪不是没听见,可是在他耳边直响着,响了十几年的他李家人的悲惨呼号声越大。
他对着莫奇的头扬起了手。
那看是只柔软的手,其实那等于是只坚硬无比,凝力无偏的铁杵,旦拍下去,莫奇颗头颅就会立即粉碎,红白四溅。
莫奇还是没动静。
这时候还能盼什么奇迹
不,有奇迹只是奇迹没出现在莫奇身上,出现在李豪身上了。
他忽地垂下了扬起的手,转身望胡丽姬:“他欠李豪的血债,从此笔勾消。要是再有人来找他,你可以告诉来人,话是我说的,你好好的照顾着他,等他自己咽下那仅有的口气吧。”
他又像阵风,卷出了石室。
马荣祥怔住了,坐在墙边说不出句话来。
莫奇那失神的两眼里,居然闪起了泪光。
胡丽姬忽然撕裂人心的声尖叫:“李豪,你好残忍。”
李豪残忍
李豪是仁慈是残忍
怎么不下定论,谁能下定论
李豪回到了那满是大家伙汗臭的房里,摸黑收拾了他简单的行囊。
当他提着他那简单行囊,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屋里追出了两个人,是雷超跟查英。
雷超道:
“兄弟,你上哪儿去”
李豪停住了,转回了身:
“雷大哥查大哥我要走了。”
“走”查英轻叫:“不是说好了的,你至少要在金兰牧场待年么”
李豪道:“现在事情有了变化,我的承诺自然也有变化了。”
查英道:“什么事情有了变化”
李豪没说话。
雷超道:“兄弟,跟你老半天不在屋里,有没有关系”
李豪道:“有。”
雷超道:“那是怎么回事”
李豪道:“等着问马总管,他会告诉你们俩。”
雷超道:“好吧,兄弟,我们不再问,可是咱们刚交上朋友,你就要走”
李豪道:“雷大哥,我也是不得已,承蒙你跟查大哥的照顾,我永远不会忘记,有缘咱们再谋后会。”
雷超转脸望查英:“去给弄匹马来。”
查英转身要走。
李豪忙道:“等等。”
查英停住了。
雷超道:“兄弟,这是我跟查英的点心意,也算是大伙儿的心意,我们也只有这么点心意了。”
李豪道:“我不沾金兰牧场任何点东西,怎么来,还是怎么走。”
雷超道:“我们大伙儿凑出买马的钱来,它就不是金兰牧场的了。”
李豪道:“也别让我欠大伙的情,不要往后见马思人,我的日子会很不好过。”
雷超还待再说。
李豪道:“雷大哥,不管什么,我心领,要是还愿意我这个朋友,听我的。”
雷超点头:“好吧,我们送”
“也别送。”李豪道:“就站在这儿看着我走。”
雷超没再说话。
查英也没再说话。
看了看他们俩,李豪转身走了,走向牧场大门,走向黑暗的夜色中。
雷超查英真站着没动,双双目送李豪离去,只是他俩觉得李豪走得太快了,简直就像阵风,转眼间就消失在月色里。
李豪刚不见。
雷超跟查英隐约望见,待客大厅前似有人走动。
他们俩赶过去看,不由双双为之惊住。
走动的人是马荣祥,马荣祥还抱了个人,是美场主胡丽姬,只是现在的胡丽姬满头满脸都是血,已经闭着眼动不动了。
雷超惊声道:
“总管,场主她”
马荣祥脸上没有表情,两行热泪却默默的往下流:“场主撞墙自绝了。”
查英道:“这是为什么好好的怎么会”
雷超心里动,忙道:“总管,李豪兄弟已经走了,跟他有没有关系”
马荣祥道:“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等我慢慢再告诉你们。”
他抱着胡丽姬,转身行向大厅。
雷超查英站着没动,没跟过去。
“金兰牧场”周围有山,可是都不高,也都不险峻。
这是其中的座,树林比别的山茂密。
在这座山顶,茂密的林木中有座简单的小茅屋,看就知道是刚搭成的,如今里头透着点微弱灯光,但由于四周林木茂密,树林以外并看不见。
如今,李豪就站在屋外,里头传出个话声:“是少主么”
李豪道:“恩叔,是我”
随话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茅屋地上只有盏油灯,片干草,别的什么都没有,李豪口中的恩叔那中年黑衣人,就站在干草之前,他道:“没想到少主那么快就找到了莫奇,莫贼的头颅呢快拿出来交给我,以使我尽快洗净腌浸。”
李豪道:“恩叔,我是找到了莫奇,连我也没想到会那么快,可是我放过了他,没有杀他。”
中年黑衣人脸色变,目光凝注,“怎么说,少主放过了莫奇,没有杀他”
李豪道:“是的”
中年黑衣人两眼之中闪现怕人的光芒:“我想不出有任何理由,能让少主放过莫贼,不杀他。”
李豪叫了声“恩叔”,接着就把事情经过,从头到尾说了遍。
第十章
刚说完,中年黑衣人砰然声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李豪呆了呆忙蹲了下去:“恩叔”
中年黑衣人哭着道:“苍天没眼,苍天保佑邪恶,为什么让莫贼瘫了,为什么,该死,该死”他边哭边说边猛捶地。
李豪道:“恩叔,你认为苍天没眼,苍天保佑邪恶,我倒认为莫奇十几年来是生不如死,稍微有点骨气的人,都会宁愿死在拚斗之下。”
中年黑衣人的哭声渐渐停歇了,他举袖拭泪,道:“少主仁厚,即使是老主人,在天之灵也不会怪少主这么做,我不能再说什么,只是”
不知道他还“只是”什么,李豪忙道:“恩叔”
中年黑衣人道:“只是可惜了我搭盖的这座茅屋了,我倒挺喜欢它的,而且这个地方居高临下,可以把金兰牧场览无遗。”
李豪道:“恩叔真要是喜欢,我就陪恩叔在这儿住些时日,好在围场离此不远,吃的不虞匮乏。”
中年黑衣人道:“开玩笑的,还是办正事要紧,少主辛苦习武十几年,为的就是报仇。”
李豪道:“那也不必连夜走,不急在这刻。”
中年黑衣人道:“那是当然,少主请坐。”
李豪坐在了那片干草之上。
中年黑衣人挪挪身,也坐在了干草之上。
李豪道:“恩叔,莫奇还活着,那就表示书儿跟恩姨到现在还没有出现”
中年黑衣人道:“也许他们先找到了别个。”
李豪道:“但愿如此了。”
中年黑衣人道:“少主放心,我说过,天会保佑你二少的。”
李豪道:“谢谢恩叔,咱们的下步是”
中年黑衣人道:“咱们上京里走走吧”
李豪没说话。
“北京城”,帝都所在,气势宏伟,“外城”城周二十八里,下石至上砖高二丈,墙高四尺,地厚二丈,城顶宽丈四尺,共设七门,高楼六座,城垛计六十三个,堆拨房四十三座,雉垛九千四百八十七个,炮窗八十七个。
“内城”,周围计四十里,址高六丈二尺,城墙顶宽五丈,分九门,城壁上角楼四个,全城城垛有七十二个,雉垛有万千零三十八个,炮窗二千百零八个。
“紫禁城”周围九里三十步,东西四百八十步,南北六百三十步,高三丈五尺,有四门。
在“北京城”的西郊,有座废墟,这座废墟占地相当大,从断壁危垣,倒塌损毁的房舍看,可以知道这是座废宅,而且知道这座废宅定相当宏伟气派,定是庭院深深,亭台楼阁应俱全。
院子里野草老高,瓦砾遍地,狐鼠出没,透着凄凉,望之心酸。
可不,现在就有两个人站在这座废宅前,望着那股子凄凉而心酸,个泪光闪动,个热泪两行呢。
这两个人,个是李豪,个则是那位恩叔中年黑衣人。
中年黑衣人感受最深,所以他热泪两行,李豪当年毕竟还小,个小孩子,还能指望他有多强烈的感受
只听中年黑衣人道:“少主,这就是你的家了,当年,就在这儿,莫贼等烧杀劫掠,除了咱们四个之外,只怕是无幸免”
李豪没说话。
中年黑衣人道:“当年家的情景,少主应该还记得,如今回来了,面对的是这付情景,叫人怎么受得了”
他哭出了声。
李豪的眼泪也滚了下来。
中年黑衣人道:“走吧,咱们过去看看。”
两个人走了进去,到了院子里,踏着瓦砾,野草没膝。
李豪道:“我爹我娘跟家人们,应该还在这儿。”
中年黑衣人痛哭:“没有人给他们收尸啊”
他砰然声跪了下去。
李豪心里痛,也跟着跪下。
李豪刚跪下,丝轻微声响起自废墟的后院方向,声响轻微得几乎听不见,但没能瞒过他敏锐的听觉,他凝神,道:
“恩叔,后头有人。”
宅院虽然成了座废墟,但房舍只是破损,断壁危垣,再加上野草长得很高,所以后院方向还是被重重挡住,没有办法眼打到底。
中年黑衣人听李豪这么说。他忙凝神,也听见了,急道:“不知道是什么样人,咱们避避。”
他跟李豪都站了起来,两个人刚要躲,迟了,从后院方向走过个人来,两个人不好再躲了,停住没动。
事实上,入目这个人,也使得两个人心里起了阵不小的震动。
那是个年轻人,说年轻,恐怕也有卅上下了,绝对比李豪年长,真说起来,应该称他为中年人。
这个人穿着相当讲究,海青长袍,团花黑马褂儿,混身上下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看就知道不是出身普通人家。
这个人长得不算俊,但看着很顺眼,他很白净,带点读书人的柔弱,也带点士人怀才不遇的淡淡忧郁,但是他却又有着种自然流露的雍容气度。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出身大豪,怀才不遇的读书人
这儿怎么会来这么个人。
李豪跟中年黑衣人看见了这个中年人,当然这个中年人也看见了他们两个,他怔停步:“没想到这儿还有别人”
中年黑衣人道:“我也有同感,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别人。”
中年人那似能看透人的目光,凝视了李豪下,然后又从李豪脸上移转到中年黑衣人脸上,道:
“这个地方,不是有心人不会到这儿来。”
中年黑衣人的神情微微震动了下:“我们也有同感,敢问阁下是”
中年人道:“我是来凭吊这座宅第的主人的。”
中年黑衣人脸上掠过丝异样神色,李豪双目之中也飞闪奇光。
中年黑衣人“呃”地声道:“凭吊这座宅第的主人,阁下敢情认识这座宅第的主人,看阁下的年纪,不像”
中年人道:“我生得晚,没能得识这座宅第的主人,但是我很仰慕他,而且仰慕已久。”
中年黑衣人道:“听阁下这么说,阁下对这座宅第的主人,定知之甚详。”
中年人微点头道:“那是当然,李逸尘先生,前明代大儒,高风亮节,风骨嶙峋:我不事贼,竟遭李自成那个土匪派人杀害了满门。”
中年黑衣人道:“高风亮节,风骨嶙峋,我不事贼,从这十二个字来看,阁下可以说是深知李逸尘先生了。”
中年人道:“听你阁下这么说,你阁下应该也是深知李逸尘先生。
难道两位也是来凭吊李逸尘先生的。”
中年黑衣人点头道:“不错。”
中年人微喜道:“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同道。”
中年黑衣人道:“我们也没想到,李先生是先朝大儒,以我不事贼,遭李自成派人杀害满门,当时就有人批评李先生太不知通权达变,以至因固执招祸,曾几何时,本朝入关,改朝换代,人人谋求自保。早把这位李先生忘得干二净,阁下还会来凭吊,诚属难能可贵。”
中年人道:“彼此彼此,不过有点我要说明,本朝入关以后,人人谋求自保,根本把李先生忘得干二净事,并没有直接关系。
因为本朝并没有禁止凭吊李先生,反之,对这位代大儒,还很崇敬,要不然我今天也来不了。”
中年黑衣人探询口气的“呃”了声。
中年人道:“我在旗,是个旗人。”
中年黑衣人道:“那就更让我们这些以先朝遗民自居的汉人惭愧了,只是
本朝既然对李先生相当崇敬,为什么不派人修复他的宅第,供人凭吊,并宣扬他的道德文章呢”
中年人显然没想到中年黑衣人会有此问,微微怔,道:
“那就不知道了,或许,不管怎么说,这位李先生是前明的读书人吧。”
这句话恐怕是针见血了。
前朝的读书人,只要是高风亮节,风骨嶙峋,既然我不事贼,当然也会激烈的反抗入关的异族。
事实上确也有不少实例,如果清廷宣扬他的道德文章,那不是找自己的面子不好看么。
中年黑衣人道:“要是能像钱牧斋,大概就好了。”
中年人又微微怔,旋即微笑:“阁下当着我这个旗人,骂变节降清的钱牧斋,总是不太好吧。”
中年黑衣人淡然道:“阁下虽是旗人,可是能来凭吊李逸尘先生,所以我才愿意,也才敢掏心相向,否则我还不愿意,也不敢说呢。”
中年人道:“多谢看重,我沾了李先生的光了,得能相逢便是缘,我姓金,请教两位”
中年黑衣人道:“我姓楚,这位姓李。”
中年人看了李豪眼,“呃”的声道:“这位也姓李。”
中年黑衣人道:“不错,跟李逸尘先生同宗。”
中年人没再多说什么,道:“我还有别的事,先走步了,失陪。”
他微拱手,迈步往外去了。
李豪跟中年黑衣人起抱了抱拳,望着中年人走出废墟不见。
李豪道:“年纪不对,不然我还以为他是书儿呢。”
中年黑衣人道:“他自己说了,旗人,姓金,地处京畿,什么样人都可能碰上,这个人气宇不凡,定然出身大家。
不过却是个怀才不遇,有志难伸的文弱读书人罢了,这种人,在武属骠悍的八旗子弟里,是吃不开的。”
李豪没说话。
中年黑衣人道:“少主想什么”
李豪道:“我在想,这么多年不见了,书儿会是个什么样”
中年黑衣人道:“应该跟少主样,也是个俊逸英武,奋而有为的年少英豪了。”
李豪忽然转望后院方向:“爹娘,我跟恩叔回来了,你们两位老人家也请保佑书儿跟恩姨。”
中年黑衣人两眼又现泪光:“会的,少主,定会。”
李豪迟疑了下:“恩叔看,爹娘跟家人,他们还会在这儿么”
当然他指的是骸骨。
中年黑衣人道:“咱们不能在这儿翻找,仇人有所提防,定耳目扩布,只要咱们在这儿翻找,他们很快就会知道咱们回来了,咱们不怕他们严加提防,可是旦他们躲往别处,再想找到他们,那可就费时日了。”
李豪道:“难道说就任由两位老人家跟家人,埋在这废墟瓦砾,杂草之下。”
中年黑衣人道:“少主,跟我找个人去。”
他转身往外走了。
李豪跟了出去。
第十章
“北京城”前门大街有家“骡马行”。
这家“骡马行”招牌挂的是“白记”。
据说店东白掌柜是个回回,五十上下年纪,白白胖胖的,个子挺大,脸上留着小胡子,头上长年扣顶白帽子。
为人和气,讲义气,做起事来很四海,所以他交游广阔,朋友多。
“北京城”是个卧虎藏龙的好地方,他的朋友干什么的都有,因为他“骡马行”的生意硬是比别家好,也从来没有出过什么差错,就算是贵重东西,交给他的“骡马行”就行了,不必到镖局去托镖。
刚吃过晌午饭,大伙儿都歇息了,干这行的起早睡晚,很辛苦,吃过晌午饭这工夫,小睡会儿比什么都要紧,知道规矩的也绝不会在这时候上门,除非事情要紧,十万火急。
可偏就这时候,“白记骡马行”来了两个人。
这两个人不懂规矩。
这两个人,是中年黑衣人跟李豪。
两人进门,中年黑衣人三不管,冲趴在柜台上的伙计便道:“我找你们白掌柜。”
伙计刚睡着,下被吵醒了,还会痛快么可是伙计还和气,抬起头,睁睡眼:“掌柜的歇息了,麻烦你过会儿再来吧”
伙计趴下去还要睡。
中年黑衣人道:
“我们不是来雇骡马的。”
不是来雇骡马的,那是来捣乱的。
伙计那不痛快之情,已经显露在脸上了:“那就更要请您过会儿再来了。”
中年黑衣人道:
“你告诉他,有个姓楚的找他,他会见的。”
伙计更不痛快了,不过还算好,来个不答理,趴下去不吭声了。
中年黑衣人道:“伙计,你真和气,我自己找你们的白掌柜,我找他说话。”
话落,他就要往里去。
伙计忍不住了,霍地站起来,跃窜过柜台,他就要直奔中年黑衣人。
显然他忘了还有个李豪。
李豪冲着那位还没见面的白掌柜,也和气,伸手搭上了那位伙计肩头:“年轻轻的,别这么大火气。”
就这么轻轻搭,伙计动不了,他还不服气,使尽吃奶力气想冲,白搭,肩上跟压了座山,脚底下难动分毫。
想抬手拨开肩上那只手,不得了,手也抬不起来动不了,他不由大骇,额头上立即见了汗,可是喉咙里还嚷嚷得出来,他忙叫道:
“你们是哪儿来的,想干什么”
是个忠心的伙计,到了这时候他还不愿意叫掌柜的。
可是这时候里头有人接了话:“小三儿,你嚷嚷什么”
随话,垂着布帘儿掀,从里头出来个人,看就知道正是那位白掌柜他看见了眼前情景,不由怔住。
伙计忙道:“掌柜的,这两位要找您,想硬闯。”
白掌柜定过了神,他什么没见过,够镇定:“两位”
中年黑衣人道:“我曾经让你这个伙计通报,我姓楚,多年不见的朋友,不认识了。”
白掌柜的闻言微怔,凝目,深注,刹时间,他如遭电殛,脸色大变,伸手抓住了黑衣人的胳膊,颤声叫:
“您,您,您”
突抬眼望伙计:“小三儿,上板儿,今儿个不做生意了。”
他没再说任何话,拉着中年黑衣人就往后走,中年黑衣人回手拉住李豪,三个人先后没入了那块布帘后。
伙计肩上的手没了,他定过了神,满脸惊异神色,回身就去上板儿。
垂着的这块布帘后是扇门,门里条窄窄走道直通往后。
走完走道,眼前豁然开朗,是个小院子,小小四合院,前头门面,后头住家,两边还有跨院,边放骡马,边堆杂物跟住人。
白掌柜把中年黑衣人拉进了堂屋,回身就叫:“天楚爷”
中年黑衣人道:“你还是这样,我都不认识我自己了。”
白掌柜两眼涕泪,混身哆嗦:“我早盼晚盼,没想到直到今天才见着您,可是,老实说,不瞒您,没见着您之前,我实在是没把握还能见着您。”
他话落,矮身就往下跪。
中年黑衣人忙道:“老哥哥,你这是干什么”
他把拉起了白掌柜。
白掌柜热泪直流,泪眼望李豪,道:“楚爷,这位是”
中年黑衣人道:“他现在叫李豪,按说他应叫李诗,你说他是谁”
白掌柜的直了眼,哆嗦得更厉害了,泪水落在胡子上,哆嗦得都溅了起来,他失声叫道:“天,大少爷”
他又要往下跪。
李豪拦得更快:“老人家,我不敢当。”
白掌柜的没能跪下去,他突然号啕大哭:“大少爷,见了您就像又见着了李先生”
中年黑衣人道:“好了,老哥哥,让人家听见不好。”
白掌柜的哭着道:“我上板儿,不做生意了,谁会听见,憋了这么多年了,您就让我放声哭了吧”
真情流露,十分感人。
中年黑衣人陪着流泪,李豪虽然没流泪,可是他紧紧抓住白掌柜的双手。
白掌柜哭得是够伤心的,可是这时候堂屋门外有人叫他,轻轻的,怯怯的:“掌柜的。”
听声音,是那个伙计。
白掌柜收泪住声,道:“进来吧”
人进来了,可不正是那伙计。他端个茶盘儿,上头有三杯茶,他有点不自在,把三杯茶放下。
白掌柜边擦泪道:“大少爷,楚爷,这是自己人,叫石三儿,我叫他小三儿”
顿,道:“小三儿,见见,这两位就是我跟你们常说的,西郊李家的人,这位是李家的大少爷,这位李先生的至交楚云秋楚爷。”
石三怯怯叫道:“大少爷,楚爷。”
小伙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爬下磕头。
中年黑衣人楚云秋忙拦住了:“小三儿,都是自己人,不用这样。”
白掌柜抬手让坐:“大少爷,楚爷,让您两位站了半天,快坐吧。”
都坐下了,只有石三拿着茶盘侍立边。
白掌柜的道:“楚爷,这些年”
楚云秋道:“说来话长,待会儿我再慢慢告诉你,我跟大少爷来找你,是来问问你,我那老主人跟主母,还有家人,他们的骸骨”
他说到这儿就没有再说下去了。
可是够了,白掌柜懂他的意思,道:
“大少爷跟楚爷到西郊去过没有。”
楚云秋道:“去过了,抵京就去了。”
白掌柜道:“就是楚爷您不问,我也会告诉您跟大少爷,当年,李府遭了毒手,北京城也遭贼攻破了,是阉贼曹化淳开城迎贼的,不然闯贼还不会那么快进城。
皇上吊死煤山殉国,整座北京城沦落贼手,烧杀劫掠,城里光大火就烧了好几天,西郊也遭贼派人盘据,近都不能近,后来等到吴三桂借兵入关,赶走了闯贼,再去西郊看,已经什么也找不到了。”
也就是说,李逸尘夫妇跟他的家人,已经是骸骨无存,什么也没有了。
楚云秋隔着茶几把抓住了白掌柜的胳膊,他满面悲痛,双目涕泪,心颤手颤,身上的衣裳都抖得簌簌作响。
白掌柜不只悲痛,而且脸愧色:“楚爷,我该死”
李豪心里虽难过,但是表面上还能保持平静,道:“白掌柜,不怪你。”
楚云秋松了白掌柜,收回了手,道:“老主人,主母何等样人,先主人又是何等的德高望重,没想到到头来落得个这么悲惨”
话说到这儿,他的眼泪流了下来。
白掌柜也陪着流泪,道:
“楚爷,闯贼人马盘据西郊,我近也不能近,那时候我是既悲痛又急,恨不得不顾切冲到西郊去。
可是有什么用,除了赔上我条命之外,于事无补啊”
这还真是实情。
李豪两眼也现泪光,可是他就是不让眼泪掉下来,他道:
“恩叔,白掌柜,闯贼作乱,荼毒生灵,多少人家破人亡,骨肉离散,连皇家都不能幸免,又何况寻常百姓家,这么想心里会好些。”
楚云秋掌捣在自己大腿上,咬牙切齿,神色怕人。
“闯贼,你死得太早,死得太便宜。”
李豪道:“恩叔,闯贼死得太早,死得太便宜,他左右那几个杀手,可还活着啊。”
白掌柜忙道:“楚爷,找到几个了。”
楚云秋道:“莫奇躲在承德金兰牧场,少主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瘫了多少年了,只比死人多口气,生不如死,少主仁厚,放过了他。”
白掌柜呆了呆,道:“大少爷真是太仁厚了,莫贼落得这么个下场,也算是他的报应了。”
楚云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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