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他自我毁灭。」他沉思良久,说:「她把她的力量陪了我。」
「我们知道她有极大天赋,但不知该如何教导她。」阿佑道,沉默片刻,「山上已经没有老师了。罗森王的巫师杀光所有术士与女巫。我们无法向任何人求助。」
「有次我在高坡上,遇上春雪暴,迷路了。」蜜迪说:「她到那里,她来找我,但不是用身体过来。她还引导我到小径上。那时她仅仅十二岁。」
「她有时会和亡者同行,」阿佑悄声道:「在森林里,靠近法力恩的地方。她通晓我祖母告诉过我的太古力,大地之力。她说,它们在那里很强。」
「但她也只是个平凡女孩,」蜜迪说,掩住脸,「是个好女孩。」她低声道。
半晌,阿佑道:「她跟些年轻人去弗恩,向那里的牧羊人买羊毛。这是去年春天的事了。那些人说的巫师到那儿去,施法咒,带走奴隶。」
众人默不作声。
阿佑与蜜迪非常相似,河獭看着她们,看到安涅薄原本可能的模样:娇小纤细敏捷的女子,脸庞圆润有着清澈眼眸,头浓密黑发不像多数人般直,而是鬈曲毛躁。许多西黑弗诺人都有这种头发。
但安涅薄头发落得精光,与烤炉塔中所有奴隶样。
安涅薄的通名是「菖蒲」,泉水中的蓝色鸢尾花。她母亲与阿姨说到她时,都这么叫她。
「无论我是谁无论我能做什么,都不够。」河獭说道。
「永远都不够,无论谁都样。」蜜迪说:「个人能做什么呢」
她抬起食指,接着其余手指,紧握成拳,缓缓旋转手腕,掌心朝上摊开,仿佛要给予什么。他曾看安涅薄做同样手势。他专注看着,心想,那不是咒语,而是信号。阿佑看着他。
「是秘密。」她说。
「我能知道吗」他过了会儿问。
「你已经知道了。你将它给了菖蒲,她亦给了你。信任。」
「信任,对。」年轻人说:「但对抗对抗他们呢戈戮克不在了,或许罗森也会垮台。有什么不同吗奴隶能自由乞丐有饭吃正义能伸张吗我想,人有劣根性。信任能否定它超越它,越过这道鸿沟,但它依然存在;我们所作所为,最终还是满足邪恶目的,因为我们就是如此,贪婪残酷。我看着世界,看着森林与这里的高山天空,切无恙,都是该有的模样。但我们不是。人类不是。我们错了,我们做的事也错了。动物不会犯错,它们哪有能力犯错但我们可以,因此我们犯错,而且永远不能停止。」
两人听他说话,不同意不反对,而是接受他的绝望。他的言词深入两人倾听的缄默,沉淀数日后,以不同形式回到他心中。
「没有别人,我们将事无成,」他说:「但只有贪婪残酷的人才会结党营私。不愿加入的人便孤军奋战。」他第眼见到的安涅薄影像,那个独立塔房内的垂死女人,随时围绕他。「真正的力量都浪费掉了。巫师将技艺用于攻击彼此服侍贪婪之人,如此使用,技艺还有何用处都浪费了。技艺错用,或遭弃置,像奴隶的生命般。无人能独力获得自由,法师也不例外,所有人都在牢房中使用魔法,无所得。力量无法用在良善用途上。」
阿佑握起手,将掌心朝上摊开,快速略比出某个手势某个信号。
名男子上山来到林边村,是弗恩的烧炭匠。「我妻小巢有口信传给智妇。」村民指引他前往阿佑家。他站在门口,快速比个手势,摊开握住的拳:「小巢要告诉妳,乌鸦提早飞起,猎犬正追逐河獭。」在火边敲核桃的河獭静止不动。蜜迪谢谢信差,为他端来杯水把去壳核果。阿佑两人与信差聊着他妻子的事。信差离去后,她转向河獭。
「猎犬是罗森的手下,」他说:「我今天就走。」
蜜迪望向妹妹。「那该是我们跟你谈谈的时候了。」说完,她隔着炉火在河獭对面坐下。阿佑站在桌边,语不发。壁炉中烧着暖火。这时节阴湿冰冷,山上人家户户柴火充足。
「在这块地方,甚至更远处,有人跟你想的样,认为人无法独力拥有智慧,我们这些人试图团结,因而被称为结手,或结手之女。我们并非都是女人,但自称女人颇有好处,那些大人物认为女人不能团结,再不,就是把这类结盟视为统治苛政,或不觉得会有任何力量。」
阿佑在阴影里接话:「据说有座岛屿如有王在位,仍保有正义之治,人称莫瑞德之岛,但不是众王的英拉德岛,也非伊亚。传言它位于黑弗诺南方,而非西方。在那里,结手之女保留了古老技艺,而且她们肯教导技艺,不像巫师只会藏私。」
「也许接受她们教导后,你能好好教训下那群巫师。」蜜迪说。
「也许你找得到那座岛屿。」阿佑说道。
河獭看着两人。显然,她们将最大的秘密与希望都告诉了他。
「莫瑞德之岛。」他复诵。
「只有结手之女这么说,以防巫师或海盗知晓其真正意义。巫师或海盗以别的词称之。」
「这趟路途将非常遥远。」蜜迪说。
对这对姊妹与所有村民而言,欧恩山就是他们的世界,黑弗诺海岸已是宇宙边缘,更远处则是谣传与梦境。
「据说,你得往海边去,往南走。」阿佑说。
「他知道的,妹妹。」蜜迪告诉她,「他不是说过嘛,他是造船木匠。但从这里到海边真远,你后面还跟着个巫师,要怎么去那儿啊」
「从不带气味的水路走。」河獭说,站起身来。堆核桃壳从腿上落下,他拿起壁炉扫把,尽数扫入火堆。「我该走了。」
「带着面包。」阿佑说。蜜迪连忙将硬面包硬奶酪与核桃装入绵羊胃制成的皮囊。她们非常贫困,两人倾尽所有给河獭,安涅薄亦如此。
「我母亲生在法力恩森林对面的巷底村,」河獭说:「妳们听过吗她名叫玫瑰,是山梨的女儿。」
「车夫在夏天会下山到巷底村。」
「如果有人能告诉那里的村民,他们会捎个讯息给她。我舅舅小索以前每两年都会进城次。」
她们点点头。
「若能让她知道我还活着」
安涅薄母亲点点头:「她会收到消息的。」
「去吧。」蜜迪道。
「与水共行。」阿佑道。
他拥抱两人,她们回拥,他离开屋子。
河獭跑过零星茅屋,来到湍急嘈杂小溪。每晚在林边村,都听到小溪歌唱。他对小溪祈祷:「带我走,救救我。」他请求。他施下老变换师很久以前教他的法咒,念出变身真言。顷刻,无人跪在吵杂流洩溪水旁,只有只河獭潜入溪流,消失无踪。
三燕鸥
我们山上有个智者,
知晓如何心想事成;
他变化外形,他变化姓名,
但其余永远不会变。
水就这样流啊流,
水就这样流。
冬日午后,在欧内法河延至黑弗诺大湾北面浅湾的河畔,名男子在泥砂地上站起,衣衫褴褛鞋履破烂,身形细瘦棕褐眼眸深暗,头发又细又浓,足以让雨水滑落。河口浅滩正下雨,是灰阴冬日里绵寒阴郁的毛毛雨。他衣衫湿透,拱起肩膀,转身朝岸边远处袅袅炊烟走去。身后是河獭从水里爬上来的四脚足印,与男子离开水边的两脚足迹。
他之后去了何处,歌曲并未细述,只说他在流浪:「他远远流浪,块又块陆地。」他若沿着大岛海岸前行,便能在许多村庄里找到通晓结手信号的产婆智妇或术士,以获协助,但他身后跟着猎犬,因此他极可能赶忙离开黑弗诺,化身水手,登上往伊拔诺海峡的渔船,或往内极海的商船。
在阿尔克岛厚斯克岛的欧若米与九十屿间,都有故事描述名男子如何到来,寻找依然记得王治及巫师之义的地方,他称那片土地为莫瑞德之岛。我们无法得知这些故事是否跟弥卓有关,因为他使用许多化名,鲜少甚至不曾自称河獭。戈戮克之死没让罗森垮台,海盗王雇有别的巫师,其中人名叫早生,很想找到击败他师傅戈戮克的小后辈。早生颇可能找到弥卓行踪,因为罗森的势力囊括黑弗诺及内极海北方,且与时俱增,猎犬的鼻子也灵敏如昔。
或为躲避追猎,或因厚斯克岛结手之女的传言,弥卓来到内极海上极西的蟠多。在巨龙耶瓦德烧杀搜刮之前,蟠多是个富庶岛屿。弥卓之前所到之处,触目皆是如黑弗诺或更不堪的岛屿,深陷战争劫掠,受海盗侵扰,农田荒草丛生,城镇尽是盗贼宵小,他以为自己已在蟠多寻得莫瑞德之岛,因这城市美丽和平,人民富庶安康。
弥卓在此遇见名老法师,名唤高龙,真名已让时间掩没。高龙听到莫瑞德之岛的故事后,微笑而哀伤地摇头:「不是这里,不是。蟠多海爷都是好人,记得王道,不寻求战争或劫掠,但他们遣子去西方猎龙。好玩嘛把西陲的龙当野鸭野鹅般滥杀,不会有好下场」
高龙心怀感激,收弥卓为徒。「名法师倾囊相授,使我学得技艺,但我直找不到人传承,终究,你来了。」他告诉弥卓,「年轻人来找我,他们问:「这有什么用你找得到金子吗说:你能教我把石头变成钻石吗能给我把屠龙剑吗说堆大化平衡有什么用没赚头。他们说,没有利益」老人大论年轻人的愚蠢及世风败坏。
说到授业解惑,老人是诲而不倦,慷慨相授,丝不苟。弥卓第次见识魔法真貌:不是怪异天赋或无厘头行径,而是门艺术项手艺,长久研修方可窥其堂奥,持续练习方能正确使用。但即便如此,魔法的奇异感永不消退。高龙对咒语及术法的掌握,不比学生强多少,但脑海中对某种更硕大之事完整的知识具有清晰概念。这使他成为名法师。
弥卓聆听,想着自己与安涅薄如何在暗黑雨中行走,凭着微弱灯光,只看得到该走的下步;想着他俩如何抬头,在拂晓中看到红色山脊。
「每个咒语皆息息相关,」高龙说:「片叶子的任何动向,都能移动地海每座岛屿上每棵树木的每片叶子万物皆有形意,这正是你必须寻找注意的。只有成为形意的部分,才是正道。形意中才得自由。」
弥卓跟随高龙修习三年。老法师过世后,蟠多领主请弥卓继承法师之位。高龙虽对猎龙者不断批评责骂,但在岛上向受人尊敬,继承者也会享有尊敬与权力。也许弥卓不禁以为,此处已是最近似莫瑞德之岛的地方,便在蟠多又留段时间。他与年轻领主同船出航,经托林峡,深入西陲寻找龙群。他渴求见到条龙,但那年代天候恶劣,时有暴风雨突来,将船三度逼退到印嘎特,弥卓拒绝再让船只朝飓风西行自黑弗诺港的小帆船时代以来,他已学得不少天候术。
之后,他离开蟠多,再度受牵引而南行。也许前往安丝摩岛。藉由某种伪装,他终于来到九十屿的吉斯岛。
直至今日,当地人民仍以捕鲸为生,船跟城镇皆腥臭无比。弥卓无意从事该业,虽不喜搭乘奴隶船,但唯从吉斯岛出港东行的,只有艘载着鲸油往偶港航行的船。他曾听人谈起偶岛南方与东方的封闭海,那里有富庶小岛,鲜为人知,与内极海群岛没有交易。他所寻找之地可能就在那儿。于是,他以天候师身分登上由四十名奴隶划动的船。
天气度转晴,顺风,蓝天里白云朵朵,还有晚春和煦阳光。船舰顺利远离吉斯岛。午后稍晚,他听到船长对舵手说:「今晚让船保持向南,不要惊扰柔克。」
他从未听人谈起这座岛屿,便问:「那儿有什么」
「死亡与荒芜。」船长答,他身材矮小,有着鲸鱼般饱见世事的哀伤小眼。
「战争吗」
「好几年前了。瘟疫黑魔法。附近水域都受到诅咒。」
「蛆虫。」舵手说,他是船长的兄弟,「在柔克附近钓鱼,你会发现鱼长满蛆虫,像粪堆上的死狗样。」
「还有人住在那里吗」弥卓问,船长答「女巫」,而他兄弟说:「吃虫的人。」
群岛王国中有许多这类岛屿,敌对巫师的摧残与诅咒使大地贫瘠荒芜,即使只是经过这类地方,都会招致邪恶。弥卓没多想柔克,直到当晚。
他睡在甲板,星光照面,做了单纯鲜明的梦:白昼,云朵飞越明亮天际,海洋彼端,有座山陵高耸碧绿,陵脊沐浴在阳光下。他醒来,景象在脑中依然清晰。十年前,在萨摩里矿场,咒语锁闭的篷屋牢房里,他也曾看过这幕。
他坐起身。黑暗海面沉静非常,缓长的浪涌背面映照星光点点。以船桨划行的船只极少远离陆地边缘,也鲜少彻夜划航,多半会在海湾或港口停靠。但这段航程没有靠泊处,既然天气温和如斯,他们便立起船桅及大方帆。船舰柔柔向前漂流,划桨奴隶在长板凳上熟睡,除了舵手及守夜人外,船员都睡了,连守夜人都在打盹儿。水波在船身边缘低语,木材轻声吱嘎,奴隶的铁链铿锵响,又是响。
「这样的夜晚,不需要天候师,况且他们也还没付钱给我。」弥卓对着良心说。他从梦中苏醒,脑中还留着柔克词。为什么从未听人提起这座小岛从未在航海图上看过也许它真如传言,受诅荒芜,但难道不该画在航海图上吗
「我可以化身燕鸥,在天亮前回到船上。」他自言自语,心情却慵懒。他的目的地是偶港,颓毁土地太常见了,没必要飞去寻找。他让自己安躺绳索间,看着星辰。西方冶铁炉座四星正明亮,低悬海面之上。光芒有点模糊,在他注视下,星子颗颗熄灭。
最微弱的轻叹颤抖溜过缓慢平滑的浪波。
弥卓立时站起:「船长,醒醒。」
「怎么了」
「有巫风吹来,顺风的方向。快把帆卸下。」
无风吹拂。空气依然轻柔,大帆软软垂下,只有西方星辰随着逐渐升高的沉默暗影淡去消失。船长看着那幕。「你说是巫风」他不情愿地问。
诡徒会拿天候当武器,降冰雹摧毁敌方农作物送飓风击沉敌方船舰。这类风暴反覆狂乱,甚至能到离目的地甚远处,侵扰百哩外收割庄稼的农夫或水手。
「把帆卸下。」弥卓命令。船长伸个懒腰,咒骂两声,吼出命令。船员缓缓爬起,缓缓收入笨重船帆,船桨长对船长及弥卓问了几个问题后,开始对奴隶大吼,大步在他们之间踏步,以打结的绳鞭左右挥劈,好叫醒他们。帆仅半卸,桨仅半握,弥卓刚诵起安定咒,巫风便袭击而来。
突来漆黑与狂风暴雨中,巫风随着声暴雷,开始攻击。船像马匹般高抬前顶,然后滚得又重又远,船桅立即断裂,但牵索撑了下来。船帆掉落海里,盛满海水,将船直线下扯。巨排船桨在桨架上来回滑动,铁链紧系的奴隶站在长椅上挣扎惊喊。桶桶燃油四处散落,轰隆隆撞压翻滚。船帆直将船朝海底拉扯,甲板侧立海面,排巨硕暴浪扑上船只,淹没,使船沉入海底。所有人的狂喊与尖叫刹时沉默,只留下雨水冲击海面的怒吼,随着诡异飓风东行,渐渐淡弱。穿过飓风,只白色海鸟从黑色海面拍翅升起,脆弱而孤注掷地朝北飞去。
拂晓第道曙光中,悬崖下狭长沙滩印上海鸟降落的踪迹,之后接续男人步行漫游的足印,在悬崖与海洋间愈行愈窄的沙滩上,延续长段距离。之后便无踪迹。
弥卓知道反复变化形体的危险,但船难及昨夜漫长的飞行让他心晃神摇全身虚弱,灰色海滩只将他领向道无法攀爬的陡直悬崖底。他再次施咒念诵,以燕鸥快速疲累的双翅,飞到崖顶。此时,飞翔支配了心神,他飞越笼罩在日出前阴影的大地。遥远前方,座高耸碧绿山陵,陵脊沐浴在初生阳光下。
他朝那儿飞行降落,碰触土地时又变回人形。
他站在那儿好会,心生迷惘。他依稀觉得,自己并非因行为或抉择而变回人形,而是降落在这土地这山陵上,他便变回自己。更伟大的魔法盘据在此。
他好奇而警戒地环顾。整座山上,星花草正值花季,细长花瓣在绿草间熊熊燃烧片金黄。黑弗诺孩童都认得这种植物,称之星花草,以伊里安岛的祝融之灾为名。当时火爷攻击诸岛,厄瑞亚拜前去迎敌,将之击败。伫立山头,往昔英雄的故事歌谣在弥卓记忆中浮现。厄瑞亚拜,以及在他之前的英雄:鹰后赫露将卡耳格人逐回东方的阿肯巴缔和者瑟利耳索利亚之叶芙阮,还有广受爱戴的莫瑞德王,人称白法师。勇者与智者仿佛随召唤来到面前,仿佛他呼唤他们。但他不曾呼唤,他看到他们。他们站在长草间,在随着晨风轻点的焰形花朵间。
然后尽皆消失,只留他人站在山顶,饱受震撼疑惑不安。「我已见过地海诸王诸后,」他心想,「他们只是长在这座山头上的蔓草。」
弥卓缓缓走向山头东方,地平线上高仅数指的太阳已将该处照得又亮又暖。往太阳下方望去,他看到村镇屋顶群聚在面东而开的海湾顶,彼方高横天际的线条,则是半个世界外的海洋边缘。转向西方,他看到农田牧场与道路。北方则是幽长绿色山峦。南方块低凹山地有丛高大树木,吸引擒持他的目光。他觉得那是座大森林的入口,就像黑弗诺的法力恩林地,他不知自己为何这么想,因为他也看得到树丛外光秃的荒野与牧地。
他站了良久,才拨开高草及星花草朝下走。山脚下条小径,领他经过农地,农地看来妥善照料,却异常寂寞。他想找条通往城镇的小径,却没有半条朝东。田野间毫无人影,有些刚翻犁过。路无犬朝他吠叫,只有在某个岔路口,只在贫瘠牧地咀嚼的老驴子走到木栅栏边,探出头,渴望有人陪伴。弥卓停步轻抚那灰褐瘦削的脸。他从小在城市海边长大,对农场及家畜所知不多,但觉那驴子眼神和善。「我在哪里,驴子」他向它问,「该怎么到我看见的城镇」
驴子将头重重抵着他的手,好让他继续抓搔眼耳之间。他搔弄时,它闪动长长右耳,因此弥卓离开驴子,选择右边岔路,即使那条路看来通往山顶。不久,房舍可见,他走上街道,终于到达海湾顶的城镇。
农地泛着奇异的安静。无声息,无人踪。如此甜美春晨平凡城镇,令人安适,但如许沉静让他不得不怀疑,是否身处瘟疫袭过之地,或是受到诅咒的岛屿。他继续前行。在房屋及棵老李树间,绑着条晒衣绳,衣物随着晴朗微风拍击。只猫来到花园角,不是饥肠辘辘的弃猫,而是足掌雪白胡须洁净生活安泰。他从这陡峭石阪往下走,终于听见人声。
他停步倾听,却什么都听不到。
他朝街尾走。小巷开展成小市集,人们聚集,为数不多,不在买卖物品,也没搭起棚架或摊位。那些人正等待他。
弥卓自从走过城镇上方碧色山陵,见过绿草间鲜艳幻影后,心情便觉轻松,他全心期待,满怀某种神异感,却不害怕。他静立,望向前来迎接的人。
其中三位向前走来,名老人高大魁梧发色眩白,还有两名女子。巫师识得巫师,弥卓知道她们是力之女。
他举起握拳的手,转摊开,掌心向上献给来人。
「啊。」较高的女子说道,笑了,但没回应这手势。
「告诉我们你是谁,」白发男子说,语气还算礼貌,却未先招呼或欢迎,「你如何来此。」
「我生于黑弗诺,接受造船工匠与术士的训练。我原本搭艘船,从吉斯岛前往偶港。昨夜,巫风来袭,只有我免于溺毙。」他沉默。回想起那艘船舰和其中链锁的人,便吞没他的心智,如黑暗大海吞没他们。他大喘口气,仿佛从陷溺中浮起。
「你怎么来到这里的」
「变成鸟变成燕鸥飞来的。这里是柔克岛吗」
「你变身了」
弥卓点头。
「你服侍谁」较矮小年轻的女子首度开口。她有张敏锐坚毅的脸庞,还有长长黑眉毛。
「我没有主人。」
「你在偶港的差事是什么」
「好几年前,我在黑弗诺被奴役。解救我的人告诉我有个地方,没有主人依然记得瑟利耳的王道统治,而且技艺受到尊崇。七年来,我直在寻找那地方那岛屿。」
「谁告诉你的」
「结手之女。」
「随便谁都会握拳摊掌,」高大女子和蔼说道,「但不是每个人都能飞来柔克,或以游泳航行等等方法来此。所以我们必须询问你如何前来。」
弥卓没有立即回答。「机运眷顾久愿。」他终于说道:「不是技艺不是知识带我来的。我想我已到达寻觅之所,但我不知道;我想你们可能是阿佑她们提起的人,但我不知道;我想我从山上看到的树丛里藏有伟大秘密,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踏上那座山头起,我就像小时第次听人唱诵英拉德行谊般,迷失在不可思议的神奇中。」
白发男子看看另两名女子。其余人也走上前来,议论纷纷。
「如果你留在这里,你要做什么」黑眉女子问他。
「我会造船补船,也能驾船,还能四处寻查。如果你们还需要,我亦会操纵天候这类技艺。我也愿随任何肯教导我的人学习技艺。」
「你想学什么」较高女子以和善声音问道。
此时,弥卓感觉无论此生是正是邪,这问题将决定自己的生。他再次静默站立良久。他欲言又止,最后终于说道:「我谁都救不了,个都救不了,连救我的人都救不了。我知道的切都无法让她自由,我无所知。如果你们知道该如何自由,求求你们,教教我」
「自由」高大女子说,声如挥鞭。她看着同伴,片刻后微微笑,转向弥卓,说:「我们是囚犯,自由是我们研习的课题。你穿透我们的牢墙而来,你说你在寻找自由,但你必须知道,离开柔克可能比前来更加困难。监牢中还有监牢,其中有些还是我们自己建造的。」她看看旁人,问:「你们怎么说」
他们说的话很少,近乎静默地寻求共识。最后,较矮女子以锐利眼神看向弥卓:「你要,就待下吧。」
「我要。」
「我们怎么称呼你」
「燕鸥。」他答,于是众人以此称之。
弥卓在柔克找到的,比追寻已久的希望与传言更多,也更少。他们说柔克是地海的心脏。兮果乙在时间之初,从海中抬起大陆,第块是北海的明亮伊亚,第二块便是柔克。那座碧绿山陵即是柔克圆丘,根基较其余岛屿更深。而他之前见过的树林,有时在岛这端,有时又在另边,是全世界最古老的树林,也是魔法的源头与中心。
「如果砍下大林,巫术便会失效。那些树的根就是知识之根。叶影在阳光下形成的形意,撰写兮果乙创世时所说的言词。」
萸烬如是说。她是弥卓的师傅,有对猛锐黑眉。
柔克上所有魔法技艺师傅都是女性。岛上没有力之子,连平凡男子都很少。
三十年前,瓦梭岛众海盗王派舰队前来征服柔克,不为微薄财富,而为击破声名远播的魔法。柔克名巫师将岛出卖给瓦梭诡徒,降低岛上抵御及警告咒语。咒语破除,海盗非以巫术,而以蛮力烈火攻占整座岛。绥尔湾内泊满大船,军队烧杀搜刮,奴隶贩子掳走男人男孩年轻妇女。他们屠杀幼童与老人,所到之处,焚烧每栋房舍及田野。几天后海盗登船离去,无座村落完好,农田亦倾毁荒芜。
海湾顶的绥尔镇也带有圆丘及大林的某些特异,劫掠者虽然在镇上追逐搜寻奴隶抢夺纵火,火却点就熄,狭窄街道也引得盗匪团团转。大多数幸存岛民都是智妇与孩子,藏身镇上或心成林里。现在柔克岛上的男子,都是当初留下的孩子,如今长大成人;还有几个已老迈的男子。当地除了结手之女外,别无组织治理,她们的咒语长期守护柔克,如今更加严密。
结手之女鲜少信任男人,因为个男人背叛,群男人攻击此地。她们说,扭曲技艺以获私利的,是男人的野心。「我们不与他们往来。」高窕的芙纱和蔼说道。
然而萸烬对弥卓说:「我们是自找毁灭。」
百余年前,结手之子与结手之女聚集于柔克,形成巫师联盟。他们对自己的力量自豪信任,在能够公然起义之前,教导他人,秘密结党,抵抗兴战之徒与奴隶贩子。女人向来是联盟的领袖,萸烬说,女人假扮成膏药贩及织网工等,离开柔克,前往内极海附近,组织广泛紧密的反抗网络。至今,那张网仍留下某些连结。弥卓首先在安涅薄村落遇上其中道踪迹,从而追寻至今,但她们并未领他前来。那次劫掠后,柔克便完全封闭在智妇再织就的强大护咒中,与其余人民再无交易。「我们救不了他们,」萸烬说:「甚至救不了自己。」
芙纱虽然有着温和声音与微笑,却毫不妥协。她告诉弥卓,同意留他在柔克,是为了看住他。「你度穿越我们的防御,你可能说真话,也可能不是。你能告诉我什么,让我信任你吗」
众人同意给他间港边小屋与份工作,协助绥尔的造船妇;妇人仅自学过造船术,乐意接受弥卓的巧艺。芙纱不在途中为难他,总是亲切招呼,但她说过「你能告诉我什么,让我信任你吗」,他无法回答。
萸烬则多以皱眉回应他的招呼。她会骤然提问,听取答案,且言不发。
他曾怯怯问她心成林是什么,因为他问别人时,她们都说:「萸烬可以告诉你。」她拒绝回答,态度并非高傲,而是明确。她说:「你只可能在大林里,向大林学习了解大林。」几天后,萸烬来到绥尔湾沙岸,弥卓正在那里修补渔船。她尽力协助,并询问有关造船的问题,他亦勉力告知,让她看看造船术。那是个平静午后。但之后她又骤然离去。他对萸烬怀有某种敬畏,因她难以预料。不久,出乎意料,萸烬对他说:「长舞节后我会去大林。你想来就来吧。」
从柔克圆丘上仿佛看得到整片大林,但如果走在林中,却不定能再出返田野,只会在树下不断行走。大林内部只有单树种,且仅存此处,但这些树的赫语名除了「树」之外,别无称谓。萸烬说,太古语中,每棵树都有真名。继续走会儿,会再回到熟悉树种间:橡树椈树梣树,栗树核桃木柳树,春天碧绿,冬季干秃;也有深色冷杉雪松,还有种弥卓不识的高大冬青树,红色树皮柔软枝叶层迭。每次走,树林间道路总是不同。绥尔人告诉他,最好不要太过深入,只有原路折返,才能确保走出树林,进入田野。
「森林有多远」弥卓问,萸烬答:「心有多远,它就有多远。」
弥卓在欧若米时,学会阅读群岛王国的通用文字。之后,蟠多的高龙教导他些力量符文,那些智识为人所知;萸烬独自在心成林中学到的,除了与她分享的对象外,皆不为人知。整个夏天她都住在大林边缘,身边只有个小盒,防止老鼠或林鼠夺食所存不多的食物,有间树枝搭成的遮雨棚,还有堆煮饭的炭火。炭火设在小溪旁,溪流从树林间流淌,与奔向海湾的小河汇流。
弥卓在附近扎营。他不知道萸烬要他做什么。他希望她打算教他,开始回答他对大林的疑问,但她只字不提,而他更是羞怯谨慎,生怕打扰她独处。这种独处如大林之奇,令他戒慎恐惧。第二天,她唤他同行,领他深入林间。两人沉默行走多时。夏日正午,树林完全沉静。无鸟啼,无叶动,排排树木各不相同,却又重迭如。他不知道他们何时折返,只知足下所走范围,已超出柔克海岸。
温暖夜里,他们再度走出,回到耕地与牧野。走回营地时,他看到冶铁炉座四颗星出现在西方山陵。
萸烬只说了「晚安」,随即离去。
隔日,她说:「我要去树下坐。」他不确定她希望自己做什么,因此远远跟着她,直到两人走入大林最深处,那里所有的树都是同种,无名种类,但每棵都各具真名。她在棵老树根脉间的柔软叶堆中坐下,他也在不远处坐下。她看着听着静坐,他也看着听着静止。两人如此过了几天。天早晨,萸烬走入大林,他心带顽抗,留在河边。她没回头。
那天早上芙纱从绥尔镇来,带来篮面包奶酪凝乳夏季鲜果。「你学到什么了」她疏离温和地问,弥卓回答:「学到我是笨蛋。」
「为什么,燕鸥」
「笨蛋就算永远坐在树底下,也不会更明智。」
高挑女子微笑。「我妹妹从未教导男子。」她说,瞥他眼,调开目光,凝视夏日田野。「她从未正眼看男子。」
弥卓默立。他脸颊发热,低下头。「我以为」欲语还休。
芙纱所言让他恍然看到,萸烬的不耐猛锐沉默,原来还有另面。
他试图将萸烬视为不可亵渎,但事实上他渴望碰触她柔软的褐色肌肤闪耀黑发。她突然以难解的挑衅瞪视他时,他以为她在生气。他害怕会侮辱激怒她。她害怕什么他的欲望她自己的但她不是涉世未深的女孩,她是智妇法师,是走在心成林中,通晓阴影形意的人
他与芙纱站在树林边缘,思绪决堤般在他脑海激荡。「我以为法师都离群索居,」他终于说道:「高龙说,爱会崩解力量。」
「某些智者是这么说。」芙纱和蔼说道,再次微笑,向他告别。
他整个下午都沉浸在混乱愤怒的情绪中。萸烬走出大林,朝上游叶影扶疏的房舍走去时,他同行,提着芙纱的篮子作借口。「我能跟妳说话吗」
她扼要地点头,皱起黑色眉尖。
他语不发。她蹲下身看看篮子里有什么。「桃子」她喊,微笑。
「我师傅高龙说,爱的巫师会力量崩解。」弥卓突发此语。
她无言,只是拿出篮里东西放在地上,分成两份。
「妳认为是真的吗」他问。
她耸耸肩:「不。」
他缄口结舌,站在那里。须臾,她抬起头看着他。「不,」她温柔沉静地说:「我认为不是真的。我认为所有真正的力量,所有的太古力,追本溯源都是体。」
他依然站着。然后她说:「你看这些桃子都熟透了。得马上吃掉。」
「如果我把名字告诉妳,」他说:「我的真名」
「那我就把我的告诉你。」她说:「如果如果我们应该这样开始」
但,两人却从桃子开始。
两人都很害羞。弥卓握起她的手,双手颤抖,真名是伊蕾哈的萸烬怒容满面地转开,然后,她轻轻碰触他的手。他轻抚她滑顺流洩的黑发时,她似乎只是在忍耐他的碰触,于是他停住。他试图拥抱她,她全身僵直,拒绝他。而后,她转过身,激烈急切笨拙地用双手将他紧圈。两人并未在第夜,或最初几夜内,便获得极大喜悦与自在,但彼此相互学习,终于穿越羞耻恐惧,进入激情。他们在林中静默的长日,与星光遍照的长夜,皆为喜悦。
芙纱从镇里带来最后批晚熟桃子时,两人笑了。桃子正是他们的幸福象征。他们欲留芙纱共进晚餐,但她不肯。「你们要把握良辰。」她说。
那年夏季过早结束,雨季提早来临,即使在如此南端的柔克,秋天也飘起了雪。风暴轮番来袭,仿佛狂风愤起,抗拒诡徒无端摆弄干涉。妇女在寂寥农庄的炉火边团坐,人群聚集在绥尔镇壁炉周围,聆听风啸雨打或寂静雪落。绥尔湾外,大海轰隆击打岛岸暗礁与悬崖,没有船只敢出航,进入这种海面。
众人分享所有。就这点看来,这里的确是莫瑞德之岛。在柔克,无人餐风露宿,但每人仅拥有生活基本必需。有大海和风暴掩护,更有自身防御,以伪装岛屿诱导船只迷途,因而与世隔绝。他们工作谈话唱「冬颂」与少王行谊;也有英拉德编年史与智杰史可读。老人与妇女会在渔妇织补鱼网的港边大厅,高声朗诵这些珍贵书籍。那里有座壁炉,他们会点起炉火,甚至有人从岛另端的农场前来听史歌朗诵,在沉默中倾听,全神贯注。「我们的灵魂饥饿。」萸烬道。
萸烬与弥卓住在离网屋不远的小房子中,不过她经常与姊姊芙纱在起。劫匪从瓦梭前来时,萸烬和芙纱还是孩子,住在绥尔附近座农场。母亲将姊妹俩藏在农场放根菜作物的地窖里,自己出去施咒,试图保护丈夫与兄弟,因为男人宁愿战,不愿躲。家人与牛只同遭杀戮,房子谷仓焚为平地。当天及之后的夜晚,两个小女孩都待在地窖里。最后,前来埋葬腐尸的邻居发现两个小孩,沉默饥饿,手握鹤嘴锄及断裂犁头,准备守御两人为死者迭彻的石土堆。
弥卓从萸烬口中只听到约略内容。某晚,比萸烬大三岁的芙纱,记忆较清晰,告诉他完整故事。萸烬坐在两人身边,默默聆听。
弥卓则把萨摩里矿坑巫师戈戮克,及奴隶安涅薄的切,告诉芙纱与萸烬,以为回报。
他说完后,芙纱沉默良久,说道:「所以,你刚来这里时说,我救不了救我的人,就是这个意思。」
「而妳问我,你能告诉我什么,让我信任你」
「你刚告诉我了。」芙纱说。
弥卓握住她的手,将额头贴上。说故事时他强忍泪水,如今,他再也忍不住。
「她给了我自由,」他说:「而我依然觉得,我所做的切都是透过她为了她。不,不是为了她,我们对死者无能为力。是为了」
「为了我们。」萸烬接口,「为了我们这些活着躲着,未遭杀害也不杀人的人。强有力的人肆无忌惮任意而为,世上仅剩的希望,只在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身上。」
「我们非得永远躲藏不可吗」
「真像男人说的话。」芙纱带着她温柔受过伤的微笑说道。
「对。」萸烬说:「我们非躲不可,必要的话,永远都得躲藏。因为在这道海岸之外,只剩下杀人与被杀。你是这么说的,我也相信。」
「但真正的力量无法隐藏,」弥卓说:「藏不久。力量死于躲藏无人分享。」
「柔克的魔法不会死,」芙纱说:「在柔克,诸咒皆强。阿斯这么说过,而你已在树下行走我们的任务必然是保留这份力量。隐藏力量,对,囤积力量,就像小龙囤积火焰般;还要分享,但仅限此地,传递下去,个又个。这里很安全,因为这里的人都微不足道,大盗与杀手最不可能来此寻找力量。总有天,龙会成长茁壮,即使要花上千年」
「但在柔克外,」弥卓说:「平民在困苦中受奴役挨饿死亡。难道他们也得毫无希望地持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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