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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部分阅读

作品:地海故事集|作者:注到心头|分类:综合类型|更新:2025-06-05 20:43:07|下载:地海故事集TXT下载
  但不是乞丐的口音。

  「还有半哩。」阿赐回道。

  「那里有旅舍吗」

  「那你得走到欧拉比镇,大概在南边十到十二哩。」她只思索片刻,「如果你需要房间过夜,我有个空房。如果你要进村子,阿三那儿可能有间。」

  「如果可以,我希望在此留宿。」他用高贵的语法打颤的牙齿说,边紧握门把强撑。

  「把鞋子脱掉,都湿透了。进来吧,」她往旁边站,说:「到火边来。」让他坐到炉火旁阿帚的高背长椅上。「拨下柴火。要不要来点汤还热着。」

  「好,谢谢妳,夫人。」他低喃,在火边蹲着。她端来碗肉汤,他饥渴而谨慎吞咽,仿佛久不习惯喝热汤。

  「你越过山头来的」

  他点点头。

  「何苦呢」

  「来这里。」他说,颤抖减缓。赤裸双脚令人不忍卒睹,淤青肿胀。她想叫他把脚伸到火边取暖,却不愿冒昧。无论他是谁,绝非自愿成为乞丐。

  「除了小贩这类人,没有多少人会来高泽,」她说:「也不在冬天来。」

  他喝完汤,她接过碗,在自己的位子,火炉右边油灯旁的小板凳上坐下,继续修补衣物。「先把身子暖透了,我再带你去床边。那房间没炉火。」她说道:「你是不是在山上碰到恶劣天气啦听说下雪了。」

  「有点飘雪。」他说。在油灯及火光下,她得以细细检视他。他不年轻,身材消瘦,不如她起先想得高大。脸生得很俊挺,却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某处出了差池。他看来受过摧残,她想,残毁的人。

  「你为什么到沼泽来」她问。她有权发问,因为她收留他,但如此追问却让她不安。

  「有人告诉我,这里的牛群患了牛瘟。」如今他不再因寒冷而全身僵直,嗓音也美妙起来。他说话像说书人扮演英雄与龙主时的语气,也许他是说书人或诵唱人可是不对,他说了牛瘟。

  「是有。」

  「我或许可以帮助这些牲畜。」

  「你是治疗师吗」

  他点点头。

  「那就更加欢迎。这次牛瘟实在太可怕了,而且愈来愈严重。」

  他语未发。她看得出暖意正渗入他全身,令他舒展。

  「把脚放到火边。」她骤然说道,「我有双我丈夫的旧鞋子。」她起先有点为难,但说出口,就觉得解放舒坦。她到底还留着阿帚的鞋子做什么给阿瑞穿太小,自己穿又太大。她送掉他的衣服,却留下他的鞋子,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看来是给这家伙穿的。只要有点耐心,终究等得着,她心想。「我把鞋子拿来给你。你的鞋已经完蛋了。」

  他瞥了她眼,黑暗的眼大而深邃,像马眼般晦暗不可解。

  「他死了,」她说:「两年了。沼泽热。你在这里可得当心那病。那水。我跟弟弟起住,他在村里酒馆。我们有座奶酪坊,我做奶酪。我们的牛群没事。」她比出消灾手势。「我把它们都关起来。山上那边牛瘟很严重。也许天冷会遏止这场瘟疫。」

  「比较可能杀死受感染的牲畜。」男子说。他听起来有点困了。

  「我叫阿赐,我弟弟叫阿瑞。」

  「阿沟。」片刻停顿后,他为自己命名,她想这是他取的假名,不适合他。他的事都拼凑不起来,不完整。她对他却不抱怀疑。和他在起很自在,他无意伤害她。她觉得他谈起动物的方式有种善意。他定很懂得照顾它们,她心想。他自己就像动物,沉默受过伤的动物,需要保护,却无法乞求。

  「来吧,」她说:「免得你在这里睡着了。」他顺从地跟随她到阿瑞房间,这房间其实不比房子角的橱柜大多少。她的房间在烟囱后头。阿瑞会儿便会醉醺醺地进门,她会在烟囱角落为他铺块床榻。让这名旅人今晚睡个好床,也许他启程时会留两个铜子儿给她。近日来,她家的铜子儿可缺得凶。

  他如往常,在大屋房间中苏醒。他不明白屋顶为何低矮空气为何闻起来清新却有酸味牛只为何在外嚷吵。他必须静躺,回到这个「别处」「别人」身边虽然这人昨晚对只小母牛或个女人说过自己的通名,但他想不起来。他知道他的真名,但在这里没有用,无论这是哪里。其实无论在哪里都没用。黑色道路直坠陡坡和宽广绿原在他面前开展,绿地上河流纵横,水光粼粼。阵冷风吹送,芦苇吹哨,小母牛领他穿过河流,艾沫儿打开大门。他见到她,便知道她的真名,但他得用别的名字。他必不能以真名称呼她,必得记起他对她说的自称。虽然他是伊里欧斯,但他定不是伊里欧斯。也许他终究会成为另个人。不行,那就错了,他得是这人,这人腿酸脚疼。但这是张好床,羽毛床,很温暖,他还毋须下床。他打了会儿盹,自伊里欧斯飘离。

  他终于起床时,纳闷自己几岁,望着双手与手臂,看自己是否年届七十。他看来还像四十,虽然感觉自己七十岁动起来也像,令他略略瑟缩。衣服因连日旅程而脏污不堪,但他仍旧穿上。椅子下有双鞋,陈旧却耐用结实,还有双搭配的手织毛线袜。他将袜子套上饱受凌虐的双脚,拐拐走入厨房。艾沫儿站在大水槽前,扭挤某个包在布中的沉重物。

  「谢谢妳给的这些,还有鞋子,」他说,感谢她的礼物,记起她的通名,却只称:「夫人。」

  「不客气。」她说,将不知名物品提入巨大陶碗,双手在围裙上擦干。他对女人无所知。从十岁起,他便住在没有女人的地方。好久以前,他曾惧怕她们,在另间宽敞厨房里,那些对他大声咆哮,要他别挡路的女人。但自从开始在地海旅行后,他碰到些女人,发现她们很好相处,像动物样自顾自,除非被吓到,否则不太注意他。他设法不要吓到她们。他无意,也无由去吓她们。她们不是男人。

  「你要不要来点新鲜凝乳拿这当早餐不错。」她打量他,但为时不久,也没正视他双眼。她像动物像猫,端详他却不带挑衅。有只猫,又大又灰,四脚伏地趴在壁炉边,凝视炭火。伊里欧斯接下她给的碗和汤匙,坐在高背长椅上。猫跳到他身旁,呼噜作响。

  「你看,」妇人说:「它对多数人都不大友善。」

  「是因为凝乳。」

  「也许它认得治疗师。」

  此处有妇人及猫,十分平静。他来到间好房子。

  「外面很冷,」她说:「早上饮水槽里还有浮冰。你今天要继续赶路吗」

  阵停顿。他忘记必须用话回答。「如果可以,我想留下。」他说:「我想留在这儿。」

  他看到她微笑,但她也略微迟疑,好半晌。她道:「当然欢迎,先生,但我得请问,你能不能付点钱呢」

  「喔,可以。」他说,有点迷惘,起身拐回卧室去拿钱袋。他拿来枚钱币,小枚英拉德金币。

  「只是请你付食物和柴火。你知道,现在泥煤可贵了。」她继续说,接着看到他手中物。

  「喔,先生。」她说,他知道自己犯了错。

  「村子里没人能兑换这个。」她说,抬头看他半晌。「整个村子加起来都没办法兑换」她说道,笑了。那应该没事了,但「换」字却在脑海里不断回响。

  「这钱没换过。」他说,但他知道她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如果我住个月,如果我住整个冬天,能不能把它用掉呢我在治疗牲畜时,总该有地方住。」

  「收起来。」她说,又笑了,双手慌乱挥动,「如果你能治愈牛只,牧场主人就会付你钱,你到时就能付我钱了。你可以把这视为担保,但是快收起来吧,先生我看得头都晕了阿瑞」她唤道,随着阵冷风进来名弯腰驼背皮肤干缩的男子,「这位先生医治牛群时,会跟我们起住。愿他工作顺势他给我们保证金了。所以你就睡烟囱角落,他睡房间。先生,这是我弟弟阿瑞。」

  阿瑞猛点下头,嘟哝两句。他眼神呆滞。在伊里欧斯看来,这男人像中了毒。阿瑞又走出去,妇人靠近,语气坚定,低声说道:「他除了爱喝酒,没什么坏处。但除了爱喝酒,他也没剩下多少脑子了,酒吃坏了他大半个脑袋,也吃坏我们大半财产。所以,你懂吧,先生,如果你不介意,就把钱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不会去找,但如果他看到,就会拿,他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你懂吗」

  「懂。」伊里欧斯说:「我懂。妳是好心的妇人。」她在讲他,讲他不知道自己做的事,她在原谅他。「好心的姊姊。」他说。这些话对他而言如此新颖,他从未说过或想过,他还以为自己是以不能说的真言说出。但她仅耸耸肩,带着抹莫可奈何的微笑。

  「好几次我都能把他的笨脑袋摇掉。」她说,又继续工作。

  来到这庇护所,他才知道自己多么疲累。他整天都在炉火前与灰猫起打盹,阿赐则忙进忙出,请他进食了好些次都是贫乏粗糙的食物,但他全缓慢珍惜地吃完。当天夜里,弟弟出了门,她叹口气说道:「他仗着我们有房客,又会在酒店赊下大串帐了。这倒不是你的错。」

  「是。」伊里欧斯说道,「是我的错。」但她原谅了。灰猫紧靠在他大腿边做梦,梦境进入他脑海,在他与动物说话的低矮田野,那些暗郁的地方。猫在那里跳跃,有牛奶,还有深沉轻柔的兴奋。没有错误,只有伟大的纯真。不需要言词。他们不会在这里找到他,他不在这里,不须报任何真名。除了她做梦的猫闪动的火焰之外,没有别人。他走在漆黑道路,攀越死寂高山,但这儿的河流在牧地间缓缓流淌。

  他疯了,而她不知道自己失了什么魂,才让他留下来,但她就是不怕他,也不怀疑他。就算他疯了又如何他很温和,而且他出事前可能还很睿智。他也没那么疯,只有部分暂时的疯。他的切都不完整,即便疯狂的部分亦然。他记不起自己告诉过她的名字,要村人称他「瓯塔客」。他可能也记不得她的名字,因他总是称呼她夫人但这可能是出于礼貌。她也以礼称他「先生」,「阿沟」或「瓯塔客」似乎都不像适合他的名字。她听人说过,瓯塔客是种小动物,有锐利牙齿,没有声音,但高泽上没有这种动物。

  她也想过,也许他说要来这里医治牛只疾病,也是疯病使然。他看来不像别的治疗师,带着动物用的疗方咒文与乳膏而来,但他在休息两天后,便询问村里有哪些牧场主人,随即出发,踩着阿帚旧鞋,拐着依旧酸疼的双脚。看到这幕,她心头酸。

  他傍晚返回,脚步更为疲跛,阿三自然带他大老远走到长野,那是阿三大多数肉牛的所在地。只有阿杨养马,养来让他的牛仔骑。她给房客盆热水和干净毛巾照顾他可怜的脚,然后想到问他是否要洗个澡。他的确想。两人将水煮热,注满旧澡盆,她进房去,让他在壁炉前洗澡。她出来时,切已清毕抹净,毛巾挂在炉火前。她从不认识这么会照料事情的男人,又有谁料到个有钱人会做这些他待的地方没有佣人吗他比猫还不麻烦。他自己洗衣服,连床单也洗。她还没发现他在做什么,他就已在个晴天里,把东西都洗清晾毕。「先生,你不用做这些,我会把你的衣物和我的并洗。」她说。

  「不用了。」他以那恍惚的方式说道,仿佛不甚明白她所言何指,但又续道,「妳工作十分辛苦。」

  「谁不辛苦我喜欢做奶酪,这工作挺好玩。而且我很强壮。我只担心老了以后抬不起桶子和模子。」她把浑圆结实的手臂露给他看,握紧拳头笑道:「五十岁了,还不赖」如此炫耀有点蠢,但她以强健的手臂经历与技巧为荣。

  「工作顺势。」他庄重说道。

  他对她的牛很有套。他在家,她也需要帮助时,他便取代阿瑞。她边笑边告诉朋友阿黄,说他比阿帚的老狗还会对付这些牛。「他跟牛说话,我发誓那些牛真的在考虑他说的,那小母牛还像小狗样到处跟着他。」无论他在山间如何对待牛群,牧场主人都渐有好评。他们当然会牢牢抓住有益的希望。阿三的牛群死了半,阿杨不肯透露失去多少牛。牛尸横遍野,要不是天气冷,沼泽早就尸臭熏天。水得煮沸个时辰才能饮用,只有她这口井和与村庄同名的井例外。

  天早上,阿杨的名牛仔骑着马,牵着上鞍骡子,在前院出现。「阿杨大爷说,瓯塔客师傅可以骑马,到东野有十至十二哩路。」年轻人说道。

  她的房客从屋里出来。那是明亮多雾的清晨,晶亮水气隐藏沼泽,安丹登山在迷雾上飘浮,在北方天空映照下,成了庞大破碎的轮廓。

  治疗师二话不说,直接走向骡子,其实该说是马骡1,因为是阿杨的白马和阿三的大母驴所生。它皮色杂中偏白,年幼,有张漂亮的脸。他走上前,对着它细致大耳说了些悄悄话,搓搓它的顶毛。

  注:骡为雄驴与雌马交配而生;马骡则为雄马与雌驴的后代。

  「他都会这样,」牛仔对阿赐说:「对它们说话。」神情颇乐,但语气轻蔑。他是阿瑞在酒馆的酒友之,以牛仔而言,还算是正派的年轻小伙子。

  「他有医好牛只吗」她问。

  「这个嘛,他是没办法立刻治愈牛瘟,但如果他在牲畜癫痫发作前赶到,好像就能治;还没感染的,他说可以不让它们染上,主人便派他在山里四处走动,让他尽力而为。但很多还是等不及就死了。」

  治疗师检查肚带放松皮带爬上马鞍,技术并不娴熟,但马骡没有抱怨。它转过乳白色长鼻和美丽眼睛来看骑士,他微笑。阿赐从未看过他微笑。

  「可以走了吗」他对牛仔说。牛仔对阿赐挥手,他的小牝马喷气,立刻上路。治疗师随后跟上。马骡步伐大且流畅,白色皮毛在朝阳下闪闪发光。阿赐觉得仿佛目送位王子启程,像故事般,马背上身形越过光亮迷雾,穿过朦胧褐黄冬原,在光芒中渐渐淡逝,消失无踪。

  牧地工作很辛苦。「谁工作不辛苦」艾沫儿曾问,边露出浑圆强壮的手臂,坚实红通的双手。牧场主人阿杨寄望他待在草原上,把当地大牛群的每头活牛都摸完。阿杨派两名牛仔随行,他们以布匹及半顶帐棚约略扎了个营。沼泽上没东西可烧,只有细小断枝与枯死芦苇,营火仅勉强能煮水,更别说供人取暖。牛仔骑马在外,试图围聚牲畜,好让他次处理整群,不必在干燥多霜的牧草地上奔波,追踪四散觅食的牛只。牛仔无法让牛群长时间聚集,便对它们发怒,也对他无法加快动作而生气。他觉得奇怪,牛仔竟然对动物没耐性,待之如物品,宛如绑筏工在河里处理木材,只凭蛮力对付。

  牛仔对他也没耐性,总是催他加快速度,交差了事。他们对自己对人生,也没有耐性。交谈内容,不外乎拿到薪水后,要到欧拉比镇做什么,他听说不少欧拉比镇的妓女,如小菊小金,还有「火热小丛」,他们这么称呼。他必须与年轻人同坐,因为三人都需要自火堆取暖,但牛仔不想让他在那儿,他也不想和他们共处。他明白,他们对他这个术士有种莫名害怕,与份嫉妒,但最严重的是轻蔑。他年老是外人,不属于他们。畏惧与嫉妒他都知道,且退避三舍,轻蔑,他也记得。他很高兴自己不属于他们,也高兴他们不想对他说话。他害怕对他们犯下恶行。

  他在冰冷清晨起身,另两人还在被窝蜷缩沉睡。他知道附近牛群何在,便自行出发。如今他已十分熟悉这种牛瘟,双手察觉病症时会感到阵灼热,若病情严重,他还会反胃晕眩。他走近只躺下的阉牛,已感昏眩恶心。他不再靠近,只说些祝愿安然往生的话,便继续前行。

  虽然牛群野性难驯,从人类手中仅得阉割与杀戮,它们却任他穿行其中。他乐于感受它们的信任,有种自豪。他不该自满,但他的确自豪。如果他想碰触其中只大牲畜,只要站在它身旁,稍微以它们不懂的语言说话即可。「乌拉。」他说,念出它们的真名。「伊鲁。伊鲁亚。」它们站立,巨硕而无谓,有时只牛会久久凝视他,有时只牛会迈着悠闲松缓尊贵的步伐来到他面前,对他摊开的掌心喷气。所有前来寻他的牛,他都可以治愈。他将手放在牛身上,放在硬毛热躯及颈上,将治愈的力量传到手中,遍遍复诵力之词。会儿,巨兽便摇摇身躯略微甩头,或踏步离开。他则垂下双手呆立片刻,耗竭而空白。接着另只上前,巨大好奇羞怯皮毛泥泞,带着体中流窜的病症,在他手中像阵刺痛麻痹热流,阵晕眩。「伊鲁。」他会说,再走向牲畜,双手放在它身上,直到感觉股清凉宛如山泉流洩而下。

  牛仔正在讨论食用死于牛瘟的阉牛肉是否安全。带来的存粮原本就不多,如今更所剩无几,他们不想上马奔走二三十哩补充粮食,想切下当天早上死在附近的阉牛舌。

  他已强迫他们煮沸所有用水,现下他说:「你们要是吃那块肉,年内就会开始头晕,最后就会像它们样,盲眼癫痫而死。」

  他们咒骂讥笑,却相信他。他不知道自己所言是否属实说时似乎是真的。也许他想刁难他们,也许想赶走他们。

  「你们回去吧。」他说道,「留我人在这。这里的食物够个人再待个三四天。马骡会带我回去。」

  他们听完,二话不说,立刻上马离去,留下所有东西:棉被帐棚铁锅。「我们该怎么把这些都带回村里」他询问马骡,它望着两只离去的小马,说了马骡的话。

  「啊呜」它说,它会想念那些小马。

  「我们必须完成这里的工作。」他说,它和善地看他。动物都很有耐性,但马类的耐性最好,因为它们不求回报。狗很忠诚,但多为服从。狗是阶级动物,将世界分为贵族与平民,而马都是贵族,它们同意合作。他记得自己曾走在粗壮厚毛的挽马脚边,无所畏惧,头上是它们温暖的气息,舒适安详。很久以前。他走到漂亮的马骡边,对它说话,唤它亲爱的,安慰它不让它寂寞。

  他又花了六天才诊完东方沼泽的大牛群。最后两天,他前往探视漫游至山脚下的零散牛群,其中许多尚未受感染,因此他得以保护它们。马骡未上马鞍驮他,让路程更轻松。但食粮已告罄,他骑回村子时,头晕目眩,手脚发软。他将马骡留在阿杨的马厩,又花了很久才到家。艾沫儿迎接他,责骂他顿,试图让他进食,但他解释自己还不能吃东西。「我待在疾病的田野,身陷疾病时,觉得反胃。会儿我就能吃东西了。」他解释。

  「你疯了。」她非常生气,这是甜蜜的怒气。为什么不能有更多怒气是甜蜜的

  「至少洗个澡」她说。

  他知道自己闻起来是什么味道,于是谢谢她。

  「你这趟,阿杨要付你多少钱」烧热水时,她质问。她依然十分愤慨,因此说话比平常还直。

  「我不知道。」他道。

  她停下来瞪着他。

  「你没定价码」

  「定价码」他暴喝,接着想起他不是原来的自己,谦卑说道:「没有,我没定。」

  「这么天真,」阿赐气呼呼地说:「他会剥你的皮。」她将壶滚烫热水浇入澡盆。「他有象牙币,」她说:「叫他定要付象牙币。在外面挨饿受冻十天,为了医治他的牲畜阿三只有铜钱,但阿杨付得起象牙币,先生。如果我干涉了你,很抱歉。」她提着两只水桶冲出门外,朝帮浦走去,近来她决计不用河水。她睿智又和蔼。他为什么和那些不和蔼的人住了那么久

  「这得看我的牲畜是不是都医好了。」阿杨隔天说道,「这样吧,要是它们撑过这个冬天,我们就知道你的治疗管用,牲畜都很健康。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讲公平嘛,对吧如果治疗不管用,牲畜还是死了,那你也不会拿我现在想付你的钱,可不是消灾但我也不会要你等这么久都没领到钱。所以,这是预付款,这样来,我们现下扯平了,是吧」

  几个铜钱甚至没好好装在袋子里。伊里欧斯必须伸出手,牧场主人将六枚铜板个个放在他掌心。「好啦那就扯平了」阿杨说,语气慷慨。「或许过两天,你能去长池牧场看看我那些满周岁的小牛。」

  「不行,」伊里欧斯说:「等我离开时,阿三的牛群就挨不下去了。那里需要我。」

  「瓯塔客师傅,那里不需要你。你还在东边山脉时,来了个治疗术士,他以前来过,是南岸人,阿三雇用他了。你为我工作,我会好好付你薪水。如果牲畜情况良好,说不定给得比铜币还好」

  伊里欧斯没说好没说不好没道谢,语不发离去。牧场主人看着他的背影,啐:「消灾。」

  麻烦自伊里欧斯的脑海升起,自从来到高泽,他还没碰上麻烦事。他努力抗拒。有个力之子前来医治牛只,另个力之子。只是术士,阿杨说。不是巫师,不是法师,只是治疗师,牛只治疗师。我毋须怕他。我毋须怕他的力量。我不需要他的力量。我得见他,要确认要确定。如果他做我在这里做的事,便没有害处,我们可以合作。如果我做他在这里做的事。如果他只用术,没有恶意,像我样。

  他沿着纯井镇杂乱街道走到阿三家,大概位于半路上,酒馆对面。阿三是三十开外的男子,饱受风霜,正在门口与人说话,是个陌生人。两人看到伊里欧斯,显得心神不宁。阿三走进屋内,陌生人亦尾随而入。

  伊里欧斯走上台阶。他没进去,只从敞开门口向内说:「阿三大爷,你在两条河间养的牛只,我今天可以去看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说,他原本不打算说这事。

  「啊。」阿三说道,来到门口,迟疑地哼了哼。「不用了,瓯塔客师傅。这位是参白师傅,上山来治疗牛瘟的。他以前帮我医好牲畜烂蹄症之类的。您看,您光是阿杨的牛群就忙不过来了」

  术士现身于阿三身后,真名是阿耶司。他力量微小,受无知误用及谎言玷污腐化,但心中妒火熊熊。「我十年来都在这儿行医,」他说道,上下打量伊里欧斯。「有个人不知从北边哪里过来,抢了我的生意。有些人会因此吵起来。术士争吵不是好事。也就是说,如果你是术士,是力之子,我也是。这里的乡亲都很清楚。」

  伊里欧斯试图说明他不想吵架。他试图说明有两人份的工作,试图说明自己不会夺走此人的工作。但这些话都被此人嫉妒的酸液腐蚀,听不进去,话未出口便让嫉妒腐蚀了。

  阿耶司看着伊里欧斯结结巴巴,眼神更加傲慢无礼。他开口想对阿三说什么,但伊里欧斯说话了。

  「你你得走。回去。」他说「回去」时,左手像刀般在空中划下,阿耶司向后跌落椅上,瞪视。

  他只是小术士,个骗子,有几个差劲的咒语,或者状似如此。如果他欺瞒,隐藏力量,是强大敌手,该怎么办心存嫉妒的对手。定要阻止他,定要束缚他为他命名召唤他。伊里欧斯开始说出束缚咒词,那惊惧男子瑟缩躲开,畏缩在地,束手无策,发出微弱尖锐的哀鸣。错了,错了,我在做错事,我才是邪恶,伊里欧斯心想。他止住口中咒文,加以抗拒,最后喊出另个字。接着阿耶司蹲踞在地,呕吐抖缩。阿三瞪大了眼,想说:「消灾消灾」无伤无害,但火焰在伊里欧斯的双手燃烧,他试着将双眼藏入手中,火焰在他眼中燃烧;他试图说话时,口舌燃烧。

  很长段时间,没人敢碰他。他阵痉挛,倒在阿三门口,如今像死人般动也不动。南方来的治疗师说他没死,而且像毒蛇样危险。阿三告诉大家,瓯塔客在参白身上下了诅咒,说了些可怕的话,让他愈缩愈小,像火里木柴般哀嚎,又倏然变回原样,但吐得满地都是。这也难怪,整个过程中,光芒都围绕另人,瓯塔客像波动火焰及跳跃影子,声音也不像人类的声音。骇人的事件。

  参白叫大家赶走那家伙,却没留下来看着。他在酒馆灌了品脱啤酒后,立即上路返回南方,还告诉村人,村不容二巫,等那人或不管那什么东西离开后,他也许会再回来。

  没人敢碰他。他们远远盯着那团躯体瘫在阿三门口,阿三妻子在街上来回放声泣诉。「晦气晦气」她哭喊,「喔,我的宝宝定会死胎,定」

  阿瑞在酒馆听了参白的故事阿三的版本,及种种四处流传的版本后,回家找姊姊。在最生动的版本中,瓯塔客身形暴长十呎,以闪电将参白打成焦炭,参白才口吐白沫,全身发青,瘫倒在地。

  阿赐连忙赶到村里。她直走到门口,弯腰俯视那团东西,伸手碰触。人人都倒抽口气,喃喃说:「消灾消灾」只有阿黄的小女儿看错手势,尖声说道:「工作顺势」

  那团东西动了动,缓缓坐起。他们看到是那治疗师,和原来样,没火没影,却病恹恹。「来吧。」阿赐说,扶他起身,陪他缓缓走上街。

  村民摇摇头。阿赐是勇敢的妇人,但也勇敢过头了。要不,就像他们在酒桌旁说的,勇气用错方法用错地点,你懂吧。天生不会法术的人就不该穷搅和,也别跟术士扯在起。你看着吧。术士似乎和平常人样,但他们不像平常人;治疗师似乎没有害处,治好烂蹄症畅通堵塞r房,这些都还好,但招惹了个,你看看,又是火又是影,又是诅咒又是痉挛倒地。诡异。那人向诡异。他究竟打哪儿来的你倒说说看。

  她把他拖上他的床,脱下他脚上的鞋,让他睡觉。阿瑞晚归,醉得比平常厉害,他跌,额头被壁炉柴架割伤。他流血愤怒,命令阿赐「把那喔师赶出黄子」,现在就把他赶出去。说完,他在灰烬里呕吐,睡倒在壁炉边。她把阿瑞拖上床垫,脱下脚上的鞋,让他睡觉。她去看另人。他看来微微发烧,她把手放在他额头上。他张开眼,面无表情,直视入她双眸:「艾沫儿。」又闭上眼睛。

  她自他身边倒退几步,吓坏了。

  黑暗中,她躺在床上,想道:他认识赐与我真名的巫师;还是我说了真名也许我在睡梦中说出来了。难道有谁告诉他没人知道我的真名。从来没人知道,只有那巫师还有母亲知道。而他们都死了,都死了我在睡梦中说的

  她心知肚明。

  她手里提着小油灯伫立,油灯光芒在她指间泛红,使她脸庞泛金。他说出她的真名。她赐与他睡眠。

  他睡到很晚才醒,仿佛大病初愈,衰弱无力。她无法怕他。她发现他完全不记得村里发生的切那另个巫师,连她在床罩上发现的六枚散币也不记得,想必当时直紧握掌心。

  「那定是阿杨给你的。」她说:「那个吝啬鬼」

  「我说我会去去河流间牧地看他的牲口,是吧」他问,心中焦虑,再度露出猎物的神情,从长椅上起身。

  「坐下。」她说。他坐下,却局促不安。

  「你自己都病了,怎么治疗牲口」她问。

  「还能怎么办」他答。

  但他随即静下来,轻抚灰猫。

  阿瑞进来。他看到治疗师在长椅上打盹,便对她说:「妳出来。」她与弟弟踏出屋外。

  「现在我这里不会再收留他。」阿瑞说,对她摆出家之主的架子,额前道明显的黑色伤口,眼睛像牡蛎,双手颤个不停。

  「那你上哪去」她问。

  「该走的是他。」

  「这是我的房子,阿帚的房子。他留下来。要走要留随你。」

  「他要走要留也随我。我要他走。妳不能什么都说了就算,大家都说他该走。他不正常。」

  「哦,是啊,既然他医好半牛群拿到六个铜币,他就该走了,是吧他在这儿能留多久由我决定,我话就说到此。」

  「她们不买我们的牛奶和奶酪了。」阿瑞哀叫。

  「谁说的」

  「阿三的太太。所有女人。」

  「那我就把奶酪扛去欧拉比镇,在那里卖。」她说道,「老弟,你顾顾自己的体面,去把伤口清洗清洗换件衬衫,你臭得像酒馆样。」说完,她回屋内。「天哪。」她顿时痛哭出声。

  「怎么了,艾沫儿」治疗师说,清瘦脸庞与奇特双眼转向她。

  「没有用,我就知道没有用。跟醉汉说什么都没用。」她说。她用围裙揩揩眼泪。「毁了你的,是酒吗」

  「不是。」他说道,丝毫未受冒犯。或许听不懂。

  「当然不是。请你原谅。」她说。

  「也许他喝酒是想成为别人,」他说:「想改变想变化」

  「他是为喝酒而喝酒。」她说:「有些人就是这样。我会待在奶酪坊。我会锁上房门。附近附近有陌生人。你好好休息。外头很恶劣。」她想确定他会留在室内,避开危险,让别人无法马蚤扰。稍后她会去村里,跟些通情达理的人谈谈,看能否遏止这些无稽之谈。

  她进村时,阿杨妻子阿黄等几人都同意,术士为工作争吵没什么新鲜,也没什么好激动。但阿三夫妇和酒馆那帮人却不愿就此平息,因为这后半个冬天,除了牛只濒死,就只剩这件事有得磕牙。「况且,」阿黄说:「我那口子可乐得付铜钱呢,他以为他可能得付象牙币。」

  「所以,他碰过的牛都站得好好的」

  「目前来看,都好好的,而且没有新发病的。」

  「他是正统的术士,阿黄。」阿赐说,语气非常恳切。「我就知道。」

  「亲爱的,麻烦就出在这里,」阿黄说:「妳也明白这地方不适合他那种人。他是谁都跟我们无关,但他为什么来这里,妳就得问问了。」

  「来治疗牲口。」阿赐说。

  参白离开不到三天,镇上又出现陌生人:名男子骑着好马北上,在酒馆请求下榻。村人叫他去阿三家,但阿三妻子听门前又有陌生人,便放声尖叫,哭嚎着如果阿三再放个巫人进屋,她的宝宝就得先死两次才能出生。街边上下几栋房舍都听得到她的尖叫声,引来众人也不过是十十人在阿三屋子及酒馆间围观。

  「哎,这可不行,」陌生人和善道,「我可不能让孩子早产。酒馆楼上会不会有空房间」

  「叫他去奶酪坊。」阿杨的名牛仔说:「阿赐来者不拒。」这话引出些许窃笑和嘘声。

  「往反方向去。」酒馆主人说道。

  「多谢。」旅人说,将马牵往众人指引的方向。

  「让外人物以类聚。」酒店主人说道。这句话当晚在酒店中复诵几十次,让所有人敬佩不绝,自发生牛瘟后,这句话说得最好。

  阿赐在奶酪坊里,刚挤完奶,她摆出平底锅,过滤牛奶。「夫人。」门口有个声音说道。她以为是治疗师,便说:「等下,我把这里弄完。」她转身看到陌生人,差点松手掉了铁锅。「你吓到我了」她说:「需要帮忙吗」

  「我想借住宿。」

  「不行,很抱歉,我已经有个房客,还有我弟弟跟我。也许村里阿三」

  「村人叫我来这里。他们说:让外人物以类聚。」陌生人三十来岁,五官平实神情和善衣着朴素,不过他身后的短脚马倒是好马。「夫人,妳让我睡牛棚就可以了。我的马才需要好床,它累坏了。我睡棚里,明早就启程。天冷的晚上,跟乳牛睡正好。我很乐意付妳钱,夫人,希望妳接受两枚铜币,我的名字是阿鹰。」

  「我是阿赐。」她说,有点手足无措,但她喜欢这家伙。「那好吧,阿鹰大爷。你把马拴好,照料下。帮浦在那里,还有很多稻草。你好了就进屋里来,我给你喝点牛奶汤。枚硬币就很够了,谢谢。」她不想象对治疗师般,称他为先生。这人没有那种尊贵气质。她第眼见到他时,没看到国王,另个就让她看到了。

  她结束奶酪坊的工作,回到屋里,新来的家伙阿鹰正蹲在壁炉前,熟练地搭起炉火。治疗师在房中熟睡,她向内望,关上房门。

  「他不太舒服。」她低声说:「连好几天在冰冷天气里,到沼泽东边很远的地方去治疗牛群,把自己累坏了。」

  她在厨房里忙东忙西时,阿鹰不时以最自然的方式帮她把,让她开始揣想,是否外地男人都比高泽男人善于家务。和他交谈很轻松,她把治疗师的事告诉他,因为她自己没什么好说的。

  「他们会利用术士,再对他的好处说长道短,这不公平。」

  「但他还是吓到他们了,对不对」

  「我想是吧。另个治疗师跑到这儿,是以前就来过的家伙。我觉得他没什么作用,两年前,他也没治好我那头r房堵塞的母牛。我敢发誓,他的乳膏根本只是猪油。所以呢,他对瓯塔客说,你在抢我的生意,也许瓯塔客也对他说了同样的话,两人就发脾气,也许施了点黑咒语。我想瓯塔客有施咒,但他根本没伤到那人,自己反倒晕了过去。他现在点都记不起来,另外那人倒是毫发无伤,走了。而且他们说,瓯塔客碰过的每只牲口到现在都还站得好好的,身强体壮。他在风雨中度过十天,碰触那些牲畜,治疗它们,结果你知道那牧场主人付他多少钱六枚铜币他生点气也没什么奇怪吧但我不是说」她突然不作声,然后继续,「我不是说他没有怪样子。我想就像女巫跟术士样吧。也许他们因为要跟这种力量和邪术打交道,所以定要奇怪,但他真诚,又善良。」

  「夫人,」阿鹰说:「我能说个故事给妳听吗」

  「喔,你是说书的啊怎么不早说嘛所以你是干这行的我刚还在想,已经冬天了,你还四处旅行。但是看你那匹马,我就想你定是商人。你能说个故事给我听吗这会是我生的乐事,故事愈长愈好不过你先喝汤,让我坐下来好好听」

  「夫人,我不算真正的说书人,」他带着和善微笑说道:「但我是有故事要说给妳听。」他喝完汤,她准备好缝补活儿,他开始说故事。

  「在内极海,在智者之岛柔克,有九位师傅,传授所有魔法。」他开始说。

  她幸福地闭眼倾听。

  他列述各个师傅:手师傅药草师傅召唤师傅形意师傅风钥师傅诵唱师傅,还有名字师傅与变换师傅。「变换师傅与召唤师傅的技艺危机四伏,」他说:「变换,也叫变身,夫人,妳可能听过。连普通术士都可能通晓如何塑造幻象变换,将个东西暂时变成另个东西,或是覆上不属于自己的外貌。妳看过吗」

  「听过。」她悄悄道。

  「有时,女巫术士会说,他们召唤死者,透过他们说话。也许是父母哀悼的孩子。在女巫茅屋里,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