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币孔塞着硬币,她的背影 看上去有几分狼狈。她对对方说你来嘛,我们宿舍的人都回家了多好玩儿啊。什么你要准 备考试不嘛不嘛我想让你来说这番话时女学生扭动起身子,这微微扭动的背影使尹小 跳感到那么点儿不舒服,也印证了她那对方是个男生的猜测。女学生显然在用着她并不熟练 的方式撒娇了,她迭声地说着不嘛不嘛不嘛你来嘛我们宿舍的人都不在嘛不嘛不嘛直 到这动员变成了恳请变成了哀求变成了小声的嘟囔又变成了什么呢最终它变成了种 强打起精神的无所谓的洒脱口气,她说没关系不用对不起,我知道考试更重要,那咱们就以 后再见面吧,哎,再见尹小跳却看见,女学生那攥住话筒的手猛烈地哆嗦着,指关节给 攥得惨白。当她挂上电话转过身来奔向门口时已是泪流满面。尹小跳对这个陌生的女学生充 满深深的同情,她那强"努"出来的洒脱口气和她攥话筒攥得骨节惨白的手让她永远难忘。 那是个鲜为人知的瞬间,正因为邮局的嘈杂混乱,正因为邮局人多,才没有人会发现个 女学生这狼狈的瞬间。尹小跳发现了,她却没有可能把她的同情告之这陌生的女性,没有可 能告诉她,在这个世界上失意的不仅仅她个人。她那电话无疑是抢夺式的,抢夺个男生 在假期里的到来。只要她摆出了抢夺的姿态她就必定失败。尹小跳就抢夺过,任何个年轻 气盛的人都曾有过不同式样的对生活的抢夺,幼稚而不可笑。 尹小帆乘坐的航班到了。远远的,尹小跳从众多等待取行李的旅客中眼就认出了她这位分 别五年的妹妹。她可瘦多了,穿件猩红的几乎曳地的羊绒大衣,显得身材更加高挑儿。她 推着行李车过来了,她们拥抱,她的脸色不好。尹小跳早就发现很多从美国回来的中国人脸 色都不好看。在白种人成堆的地方,他们的黄脸仿佛变得更黄。即使如尹小帆这样有家有业 ,拿了经济管理硕士学位又在家跨国投资公司做职员的人,她的高品质的生活也没能润 泽她的脸色甚至,当她微笑时,尹小跳看见了她眼角细碎的鱼尾纹,这年她还不到三十 岁。 相形之下,尹小跳这个本土生长的中国女人倒显出了几分神采奕奕。尹小帆不得不感叹道: 姐,没想到你比从前还还漂亮呢。你真这么觉得吗尹小跳说。我真这么觉得尹小帆说。 她们出了候机厅,来到停车场,上了尹小跳从福安带来的儿童出版社的辆"标致"轿车。 尹小帆说我还以为咱们得坐火车回家呢,像从前我上大学的时候那样。尹小跳说现在用不着 ,你看我不是把车开来了嘛。尹小帆说是你的车尹小跳说是出版社的车。尹小帆说你在出 版社可以支配辆车吗尹小跳说还不可以,不过特殊情况用下还是没问题的。尹小帆说 美国可没这事儿。尹小跳听不出她这话是羡慕还是谴责。 二百公里的路程,她们很快就到了家。已是深夜,尹亦寻和章妩睡意全无地等待着。他们仍 然住在外省建筑设计院的大院儿里,只是房子换了新的,四室两厅的单元,面积比他们在苇 河农场劳动的时代大了近三倍,比尹小帆出国时也大了倍。变化是明显的,尹小帆从下飞 机那刻起就觉出了国内的种种变化。惟没变的反倒是那个机场本身,黑咕隆咚,拥挤狭 窄,海关人员像从前样冷漠。但是出机场就变了,直到家。她的二老她的姐姐在明亮 温暖的家里簇拥着她,股熟悉的香腻的排骨汤味儿直冲鼻腔,那是尹亦寻特意为她准备的 煮馄饨的汤底儿。家人都知道尹小帆最爱吃馄饨。 热腾腾的白汤馄饨端上来了,淡黄的虾皮,碧绿的葱花,带着蒜香的冬菜末儿,还有紫菜 香油,把碗细嫩的馄饨衬托得光彩照人。尹小帆连吃两碗,放下筷子说,真好吃。她本来 是怀着那么点儿预先准备好的居高临下的心情回国的,也有点儿荣归故里的意思吧,但两碗 馄饨下肚,她定住了神,发现她这故里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与她的生活那么悬殊。尤其尹 小跳,居然能开着出版社的车去北京接她,而且尹小跳也有了自己的房子。这样,她原想端 着的那点儿美国架子就有点儿端不住了,她的情绪有点儿失控,她哭起来不是抽抽搭搭 由缓至急,她哭得很公开,仰脸把嘴咧,哭声就放了出来,面部表情也就不顾了。这是深 得尹小跳欣赏的种哭法,尹小跳就不会这么哭。只有当尹小帆这样哭的时候,尹小跳才 感到她的妹妹真回来了,这人真是她的妹妹。 尹小帆把家人哭得都很难受,当哭声止住,尹亦寻才问了句:生活得还好吧尹小帆就讲 起了她在美国的生活。其实这生活已经通过电话和信件被家人了解得差不多了。他们都知道 ,"我和戴维爱得很深"。他们却不知道,尹小帆还有过在餐馆打工的日子。她笑着对他们 说,前几年她读硕士戴维是反对的,她赌气就不要他的钱,读着书,边在家保险公司 打工,边又受同班个法国同学维吉妮的鼓动去餐馆挣钱,挣学费。她说出国前她绝想不 到自己会去美国刷盘子,去餐馆打工,那都是不懂英语又没本事连绿卡也混不上的人才 干的,她有美国国籍她有自己的家她干吗要去餐馆打工呢。维吉妮却对她说现钱来得快啊, 每当你下班之后数着你围裙兜儿里那把把的小费的时候,那感觉是不样的,你会上瘾 。维吉妮已经上了瘾。她介绍尹小帆去她打工的富人区的个餐馆,老板问尹小帆有什么特 长,尹小帆说,"唔,倒是有个特长,我会用种特别的速度唱歌。"老板问什么速度, 尹小帆说就是把三十三转唱片的速度唱成七十八转唱片的速度。她张口就唱了个,老板放 声大笑,他怎么能让这样聪明伶俐的人儿刷盘子呢她的伶俐她那娴熟的英语都使他感兴趣 ,于是尹小帆就做了这餐馆的领座员。她说她真有点儿上了瘾,差点儿把保险公司那份儿工 作辞了。当你每天都能眼睁睁地收获活生生的美元时你怎么能不上瘾呢。当然也有不愉快的 时候,她这间餐馆地处富人区,来吃饭的都是衣冠楚楚的人,有天,戴维的父母她的公 婆进来吃饭,吓得她赶紧躲起来,她不想让他们知道她在这儿打工。她这躲,却又让对 由她照顾的讲究男女钻了空子,他们吃完饭不付账站起来就走。尹小帆发现了那张空桌子才 不顾切地跑出去追他们。追不上他们老板就得扣她的钱。她说那男女显然是故意不付 账的,因为他们走得很快。她跑着追他们,却不能在街上大喊。但她跑得很顽强,直追过 两条街才把他们追上。她在心里叫着号子鼓励着自己的追赶,她说臭狗屎美国臭狗屎她追 上了他们,竭力镇静着礼貌着说对不起先生,您忘了付钱了。那对高大的金发男女几乎同 时做出了惊愕的样子,尹小帆从他们那夸张的惊愕里看出了令人厌恶的慌张和虚伪。他们想 用这虚伪的惊愕告诉尹小帆她搞错了,但是尹小帆镇静着礼貌着又说了遍对不起先生,您 忘了付钱了这是您的账单。在他们的身高的对比下尹小帆显出了东方人的瘦小,但她那凛然 的脸和有教养的英语显然让他们不敢小视,当那男人张口试图说点儿什么时尹小帆又加了 句:您如果不付钱我可以叫警察。他们乖乖付了账,连同尹小帆的小费。 后来呢尹小跳问,她已经控制不住眼里的泪水。尹小帆说后来戴维知道她在餐馆打工,他去 餐馆找她,领她回家,对她说她不能去餐馆,他同意她读硕士,他会为她付钱,为他的小豌 豆。 她有点儿累了,尹小帆。她们在凌晨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尹小跳做了个不太舒畅的梦, 她梦见她从条土坡上走过,听见土坡下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叫她:姐,救救我姐,救救 我她蹲下来,看见尹小帆正从土坡下边往上爬。她是念小学时的样子,短头发,身穿那 件淡粉色带小黑点儿的灯心绒外衣,胖嘟嘟的脸蛋儿蹭了些泥。尹小跳急忙伸手拉住尹小帆 把她抱在怀里。她浑身湿漉漉的,虽然土坡下边并不是条河。她大睁着眼睛张着嘴不停地 喘气,她的嘴里是鱼腥味儿,鱼腥味儿,她还慢慢从嘴里吐出根金鱼草。尹小跳非常难过 ,尹小帆嘴里的金鱼草叫人觉得她已经在水下生活了很长时间。尹小跳不愿意看见尹小帆嘴 里的草,她边紧抱着她边伸手去抻她嘴里的草,或者也可以说她是在拔草,拔长在尹小 帆嘴里的水草。草却是那样的无穷无尽,她就用手指伸到她嘴里去掏去挖尹小帆被她挖 得呕吐起来,她醒了。 她醒了,才发现自己还在抽噎。而对面床上的尹小帆睡得正香。她睡了整整天,翻过来掉 过去的,趴在被窝儿里趴成个蛤蟆样。她就像要把在美国亏欠的觉全都补回来,就像当年章 妩从苇河农场回到家里,要把在农场亏欠的觉都补回来样,又仿佛在美国五年的睡眠本不 是睡眠,在中国睡觉才是真正的睡觉,中国人得睡中国觉那无牵无挂的放松的做了 噩梦醒过来有亲人守在床边的觉啊。 当尹小帆终于睁开眼伸个懒腰时,她看见尹小跳正红肿着眼睛注视着她。她眨眨眼说你怎么 了尹小跳就给尹小帆讲了刚才的梦。她有点儿迷信,她认为不好的梦你把它讲出来就好了 。尹小帆却是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她交叠起双手垫在后脑勺儿上,眼望天花板说其实你们 用不着替我担心,我没有你在梦里想象的那么可怜,我挺好。 尹小跳解释说我并不是说你可怜,这只是种牵挂,梦里的牵挂,不由自主的,毕竟你是 个人在外面啊。 尹小帆说我怎么是个人在外面我丈夫戴维不是人吗要说个人,你才是个人呢。你 个人呆着却还总是忘不了可怜我 尹小跳又开始不认识尹小帆了。她情绪的反复无常让人觉得她在美国的生活不定如她说的 那么好,但是尹小跳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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愉快的时候总还是有的。这天尹小跳少年时代的女友中学同学孟由由要请尹小帆吃饭。 孟由由成人之后终于实现了她那热爱烹饪的梦想,和丈夫在福安闹市区开了家门脸儿不大 的餐馆,名曰"由由小炒"。"小炒"是对应"南北大菜生猛海鲜"的,孟由由看见这 八个大字就反胃,觉得它们既野蛮又虚头扒脑。你不是大吗,干脆我就小,小炒。小炒有点 儿小头小脸儿却并不小气,带着那么种永恒的家庭味儿,因此反而显得亲近牢靠。当然 这"小炒"也并非她的发明,地处北京使馆区的雅宝路上就有家"冯姑妈小炒"馆子,顾 客络绎不绝。尹小跳去那儿吃过饭,回来告诉孟由由,孟由由说,我也可以开个"孟姑妈小 炒"啊尹小跳说小炒可以,但是孟姑妈不好,不知怎么的我看见"姑妈"就想起老电影 羊城暗哨里那个八姑,怪人的,为什么不叫"由由小炒"呢。对,就叫"由由小炒" 。"由由小炒"生意还真不错,看家菜是响油鳝糊蜜梅香蹄啤酒仔鸡咸菜鲫鱼和萝卜 丝酥饼。说不上是什么菜系,也不讲究什么菜系,潮汕维扬鲁菜都沾点儿边儿,孟由由是 个开放派,什么好吃她就确定什么。比方咸菜鲫鱼,纯属福安地方小菜,可真好吃啊,孟由 由照样精心经营。 尹小跳对尹小帆说你还记得孟由由吧。尹小帆说当然记得,还有那个大美人儿唐菲。她想起 小时候她是如何奉献出自己的牛奶,追随着尹小跳到孟由由家去,眼巴巴地等待她们炮制那 神秘的"烤小雪球"的俱往矣。 她们在"由由小炒"舒适玲珑的雅间里吃喝,唐菲也来了,她送给尹小帆副古色古香的 红漆镯子。尹小帆这才发觉自己从来没想过给她姐姐的这些朋友带礼物,美国人从来就不如 中国人礼多,并且不轻易送礼。但尹小帆真是美国人吗骨子里她从来就没有认为自己是个 美国人,遗憾的是她也不是中国人了,中国人的那份情和义,不论虚实,距她都已十分的淡 远。这使她在感谢唐菲的同时,也对眼下自己这四边不靠的状态生出几分懊恼。她就请唐菲 吸烟,超长女式摩尔,她们俩都吸烟。她们吸着烟,互相打量着。唐菲穿件黑皮外衣和条 黑皮超短裙,皮子质地如丝绸般柔滑细软,在美国若论级别,当属最高等级奶油级的。她这 打扮和她那长过腰际的波浪般的头发使尹小帆想起了她的些经历。从前,通过尹小跳她知 道了唐菲的些经历,因此她不便打听她现在的职业,她觉得如唐菲这样的人,职业都带有 某种可疑。她又不得不承认国内的日子比她离开时要好得多,她留意眼前这几个人的装束, 感叹中国制造的衣服点儿也不比美国逊色。她听着她的姐姐和唐菲孟由由闲扯,尹小跳 和唐菲都不断把饭局往"由由小炒"这儿拉,出版社来了客人,尹小跳十有得领着客人 奔这儿来。尹小跳说有对社里特邀的加拿大夫妇,为出版社编写套幼儿趣味英语,他们 最喜欢吃这儿的萝卜丝酥饼,离开福安时,连三天泡在这儿,别的不要,就是壶菊花茶 ,打儿萝卜丝酥饼,好吃不贵呀孟由由就说尹小跳你知道吗,你猜唐菲领来了客人我怎 么办尹小跳说唐菲能领来什么人啊,她认识的人都特有钱,有钱人谁上你这儿来啊是吧唐 菲。唐菲嘿嘿笑着说我还真领来过几拨儿呢,来之前先给孟由由打个电话,叫她出示另套 菜谱,改过价钱的,把三十块钱的菜改成三百块钱的那种。那些暴发户们,从来不习惯说" 什么最好吃啊",他们喜欢说"你这儿什么菜最贵啊"他们专拣贵的点,咸菜鲫鱼都变成 百八十块钱例了。尹小跳大笑着说活该,换了我就再加个零,千八百块钱例 尹小帆听着她们的闲扯,不觉得她们这闲扯有什么趣味,这中国式的小阴谋诡计还让她感到 几分不平和恼火,不是因为她清高,是因为她的不能打入其中,她的不能入伙。她羡慕她的 姐姐和同桌两个女人这叽叽歪歪的俗,而她似乎就连这"俗"的可能也不再有了。 请客结束时,尹小跳给陈在打了电话,回来告诉尹小帆说,会儿陈在会开车来接她们,去 看他设计的美山别墅。 这时的陈在,从英国留学回来,已经是外省有些名气的建筑设计师了,他成功地设计了福安 市博物馆出版大厦和新加坡商人投资的美山别墅。这年他正在筹建自己的设计工作室。他 结了婚,结婚也不能让他忘却尹小跳。他是多么愿意为她做事,做她想做的切。他们经常 见面,既清白又秘密,他们无话不谈。他不是她的亲人,可是为什么尹小跳遇到麻烦第个 想起的人就是陈在呢。这男女,或许他们并不打算看见前方的目的地,他知道她生活在 他生活的城市,她知道他生活在她生活的城市,他与她同在,这就够了。 陈在开车带尹小跳和尹小帆去美山别墅,那的确是福安郊外很美的块地方,离市区如此的 近切,你忽然间就由座嘈杂的城市到达片静谧的尘烟不染的山庄,这种没有过渡的"忽 然"感确能引人前往。穿过错落在山坡上的房子,他们来到号别墅。切都是崭新的,都 还没有启用,陈在作为别墅的设计者,他有特权享用下这里的切。尹小帆很喜欢号别 墅的设计:西班牙风格的俭朴粗犷和实用。他们洗桑拿,然后是烛光晚餐,热气腾腾的洗 浴把他们弄得红光满面。尹小帆忽然提出要喝中国白酒,她们就喝五粮液。尹小跳喝得很猛 ,陈在心疼地劝她慢点儿喝。他面目平淡地劝她,但是尹小帆分明地意识到那实在是种相 知甚深的心疼,只有相知甚深的男女才能如此地面目平淡。尽管陈在直在和尹小帆说话, 当他们用英文交谈时,陈在就称赞尹小帆发音的漂亮。而尹小跳微笑着看着他们,她愿意陈 在对尹小帆好,她愿意尹小帆因此而高兴。尽管这样,尹小帆心中仍旧有种深深的失落感 。他们共同给她的殷勤和关照似乎并没有把她温暖,倒似乎更反衬出了他们俩的心心相印。 她便恶作剧似的故意撺掇尹小跳干杯,她有那么点儿希望,希望不胜酒力的尹小跳在陈在的 眼前出丑。尹小跳愣头愣脑地真喝起来,陈在不得不夺过她的杯子对尹小帆说,我替你姐喝 了吧,她她不行。尹小帆的眼前模糊了:她没有的这儿都有了,最奢侈的便是眼前这两 个东方男女难以捉摸的深沉的默契。她嫉羡这份默契,她有种想和东方男人在起的愿望 。她想起了在北京念大学时的个同班男生,她和他曾经互相都有好感。他来自山东乡下, 有次他对尹小帆讲起他的少年往事。他家境贫寒,父母病逝后他被叔叔收养。他直记着 父亲出殡前个本家长者摸着他的头顶唉声叹气地说,可怜的孩子,往后就没有好日子了。 他记住了这句话,这话激励着他要学习要有出息要为好日子奋斗。他常挨欺负,谁欺负了他 他必定报复。他的报复方式很独特,他拿上把小刀,兜里揣上把花椒,趁没人的时候来 到仇人院子里,用刀子把院中的杨树划开道小口子,往口子里埋上两粒花椒,第二天这棵 杨树准死。那些欺负过他的人家,院子里的杨树都被他这样害死过。他人小力单报复不起人 ,他就报复树。尹小帆觉得这男生非同般,她只是有点儿不太相信把花椒埋进杨树那树真 会死。她问男生从哪儿学来的,男生说个邻县来的讨饭花子告诉他的。那时尹小帆望着校 园里的杨树,她真想试试也往棵杨树里埋上花椒。她终于没有那么做,她是希望让故事还 是故事吧,故事里的真实比生活里的真实更有魅力,故事里的真实也增添着讲故事的人的魅 力。尹小帆只觉得男人就该是男生这样的人,主意大,有出人意料的点子。后来她认识了戴 维,会害死杨树的男生才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了。现在她又想起了这个男生,在这个安静的晚 上,喝着五粮液的晚上,陈在和尹小跳心心相印的晚上,她想到的不是戴维,而是大学时那 个同班男生。也许就因为他是中国人吧,作为个中国女人,尹小帆从来没跟中国男人恋爱 过。 这晚他们三人就在号别墅过夜,尹小跳和尹小帆同居室,她们都有点儿醉意。她们分别 躺在两张床上有句没句地聊天,尹小帆说你喜欢陈在吗尹小跳说陈在已经结婚了。尹 小帆说结婚和喜欢不喜欢是两码事,为什么你不能正面回答问题呢。尹小跳说我不喜欢,我 现在没有喜欢任何男人。尹小帆说你撒谎。尹小跳说我没撒谎。尹小帆说那要是我喜欢上陈 在你觉得怎么样尹小跳不说话。尹小帆说看把你吓的,吓得你都说不出话来了。尹小跳说 行了别胡闹了。尹小帆正正口气说,你不喜欢他真是对了,别指望个结过婚的男人对你能 有什么真爱。说这话时她又显出了几分优越,差点儿就要举她和戴维的例子了,戴维和她结 婚时就是个没结过婚的男人啊。尹小跳却不再吭声,她睡着了吧,也许是装睡。 她们吃喝玩乐睡懒觉,第二天下午才返回福安。进门,章妩就兴高采烈地说,晚上全家 起去吃日本料理,在美国日本料理不是很贵吗,她已经给餐馆打电话预订了位子。尹小帆微 微皱着眉说,福安也有了"日本料理"的馆子章妩说是啊,新开的。尹亦寻说他们的原料 牛肉和生鱼都是由神户港运到天津,再从天津空运过来。尹小帆仍然皱着眉说,她得过 会儿才能决定晚上能不能出去吃日本料理,因为她有点儿肚子疼。说完她就回到自己房间趴 在床上。她显得挺不高兴,福安也有了日本料理似乎就让她不高兴。 章妩和尹亦寻都有点儿扫兴,但还是和缓着口气问她说怎么会肚子不好呢,是不是在美山别 墅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尹小帆说不知道也许是。尹小跳立刻说不定吧,怎么我的肚子没事 呢。尹小帆说我和你不样,我水土不服你不知道啊,我回国第二天就拉稀你不知道啊尹 小跳说既然你这几天直肚子不好就不能怨美山别墅的食品不干净。尹小帆说我没"怨", 我只说也许是。尹小跳说可我听出了你的意思。尹小帆忽地翻身从床上坐起来说我更知道你 的意思,因为你的朋友请我吃请我玩儿请我洗桑拿请我满世界兜风我就得刻不停地把感谢 挂在嘴上是不是我就得样样都说好是不是为什么你那么需要别人的感激我凭什么感激你 呀我有什么可感激你的。尹小跳也激动起来,尹小帆歪在床上那副阴阳怪气别别扭扭的样 子很让她反感,她说你不是从文明的美国来的吗怎么连欣赏别人的好意这点儿起码的文明也 没学来呢 尹小帆被尹小跳此时的尖刻彻底激怒了,也许她是存心要被她的姐姐激怒下子的,她好有 机会将心中所有莫名其妙的愤懑齐爆发。即使尹小跳不去激她,她也会找茬儿让尹小跳激 她那么下。不激那么下她就会坐卧不宁,她胸中的恶气就无以升腾,她脸上的恶火也无 以燃烧。现在好了,她开口的机会到了,她觑着眼睛说欣赏别人的好意你是想让我欣赏你 的好意吧对不起我不打算欣赏你的好意,几次出去吃饭都是别人拿钱,洗桑拿住别墅那是 陈在的情面,我为什么要感激你呢尹亦寻插话说小帆你这样说话可不好,为了欢迎你回家 ,你姐请了好几天事假,亲自开车去北京接你尹小帆打断尹亦寻说我正想提车呢,那是 出版社的车是公家的车,她开着公家的车办私事有什么可炫耀的不错,你们在这儿活得是 挺滋润,但这是**这是黑暗以为我会羡慕你还有你的那些朋友,那些改菜价的破饭馆简 直庸俗不堪,只有中国才能发生这些事情哎呀呀你们还在那儿津津乐道呢你们她滔滔不 绝言辞恶毒,颇似种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街的人物,尹小跳想起了这个比喻,想起 了尹小帆是多么爱吃"由由小炒"的萝卜丝酥饼,吃完还要求尹小跳往家里带。她不理解眼 前的尹小帆,不理解她这身恶火恶气究竟源于哪里。这时章妩劝阻说小帆停止吧,灌个暖 水袋焐焐肚子,晚上的日本料理还是争取去吃。尹小帆立刻又把怒气撒向章妩,她说我实在 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总让我出去吃饭,妈尤其是你,从小到大我就没吃过几顿你做的饭。你究 竟会做什么饭啊我怎么点儿也不知道现在我从这么远的地方回来了怎么就不能多在家里 呆会儿怎么我就得老到饭馆里去坐着呢我不去,日本料理我不去,我不想三句话离不开吃 。我就讨厌中国人总是忘不了吃吃吃吃,吃点儿好东西怎么就那么幸福 半天没吭声的尹小跳突然带着种得意相儿说,告诉你我就是这样的中国人,吃点儿好东 西就那么幸福。 尹小帆知道尹小跳这是在气她。尹小跳那故作得意的姿态使尹小帆恨不得给她个耳光。 她恨她。
大浴女35
她们争吵,个月的时间,几乎从下飞机吵到了上飞机。奇怪的是尹小帆的气色却天天好 起来,人胖了些,脸颊上有了红晕,皮肤也有了光泽。这切仿佛都是因为吵架:在故乡的 土地上身心放肆,用中国话吵中国架,吵累了吵饿了就喝中国粥吃中国饭,然后还能不讲姿 势地睡觉中国式的大懒觉。每当她和尹小跳吵完之后,她都有种神清气爽的畅快之感 。她有些害怕地想,难道她回国来就是专为和家人吵架吗不,她的本意不是这样,她却又 不知她究竟应该怎么样。 当争吵的间歇,当她香甜地喝够了美国人从来也不喝的大米粥小豆粥皮蛋瘦肉粥们的时 候,当她看着她的姐姐尹小跳那点儿也不记恨她,甚至还有点儿讨好她的样子,她就有点 儿内疚。内疚使家里获得了暂时的平和,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尹小帆从来也没出过国, 她是中学时放学回家的样子,带着身教室里的铁锈味儿,把鼓鼓囊囊的棕色人造革书包往 书桌上扔。她是高考时有天考得不理想急赤白脸地奔回家来的样子,嘴唇干着,满脸热 汗,进门就哆嗦着声音说"坏了坏了坏了坏了"尹小跳怀念那个脸无助之感的尹小帆 ,她的慌张和无助之感比她的傲慢和强硬更真实更可信。 平和的时候她们也能拉些家常,尹小帆边夸赞戴维的才华边又抱怨他的幼稚,说有 次在旧货店戴维看上了只旧奶瓶,非得花十五美元把它买下,因为它很像他小时候用过的 个奶瓶,这旧奶瓶可以让他回味幼儿时光。尹小帆说那么个破奶瓶哪值十五美元啊,他偏 要买。尹小跳说也可以理解吧,回忆过去是人的本能,你们俩没有同样的过去,他无法和你 块儿回忆,他只能通过个旧奶瓶追忆玩味过去。尹小帆立刻又变得敏感起来,她说我 的确没有和戴维同样的过去,他和他的堂兄弟表姐妹们说起小时候我从来都是闭嘴的,我 只有现在,现在时,那又怎么样尹小跳说你有过去,你的过去在中国,我不明白你为什么 要消灭你的过去,你的过去,我们共同的过去,你的那些中学同学,为什么你点儿都不想 看见他们尹小帆说我是不想看见他们,我和他们从来就没话说。尹小跳说从前我读高中的 个同学去了澳大利亚,他每次回国肯定和大伙儿聚会,有几次我也参加了,不很高级,但 毕竟有点儿叫人感动。这同学从上初就和我同班,喜欢文学虽然那时候也没什么文学 。有次作文课上老师布置了篇作文题目叫我们的教室,这同学在我们的教室中 写道:"我们的教室有很多玻璃窗都破了,教室仿佛露出了欢喜的笑脸。"他的作文遭到了 语文老师严厉的批评,老师批评他污蔑我们的教室,把破窗户形容成教室的笑脸。这同学辩 解说他是这样认为的,他不觉得教室的窗玻璃破着有什么凄凉狼狈,破窗户真的给了他种 欢喜的感觉自由通畅的感觉,因为他可以在上课时没有遮拦地看外边他不愿意上课。尹小跳 说事隔多年聚会的同学都还记得他这篇作文,"我们的教室有很多玻璃窗都破了,教室仿佛 露出欢喜的笑脸"当有人背诵起这同学那久远的作文时,我们在瞬间似乎都回到了从 前,我们都年轻了那么点点儿。 尹小帆说你是在拿我和你的澳大利亚同学比吧你知道吗我就受不了你这个,受不了你老拿 我和别人比。再往下你很可能又该举出连串例子了:张三出国回来给家里买了套房子, 李四出国之后把十个亲戚都办出了国就像妈唠唠叨叨的那样。我受不了的就是这个 这种中国人对出国的不正常的可气的心态,以为谁出国都是发财去了出国必须发财。为什么 你们要给出国的人造成这么大的心理压力,连回国探亲是否要和中学同学见面都得听从你的 指点尹小跳说你这是胡搅蛮缠,家里从来没让你出国发财,家里只盼着你能有安定和满 的生活。假如你不顾事实地胡说八道那就是品质问题。尹小跳的严厉措辞稍微压住了点儿 尹小帆的气焰,但紧接着她就举出了尹亦寻的例子,她说但是爸从另外的方面给过我压力, 他问我为什么不接着读博士。读不读博士是我自己的事。我倒想问声,爸为什么不催着你 读博士呢你甚至连硕士也没读,你倒是副成功的样子了,我反而是怎么努力也不够了我 究竟要成为个什么样的人你们才能满意 短暂的冷场。 尹小跳说你多心了小帆,为什么你变得这么多心为什么你对国内的生活充满如此大的反感 尹小帆说我是反感,反感你们弄虚作假偷税漏税你亲口跟我说的,你工资之外的大部分 收入从来不纳税。这就是你的好日子在美国偷税是要坐牢的你知道吗。尹小跳说我是偷税 漏税过,不过我觉得你的义愤并不真的出自我偷税本身,你是气愤你不能像我样地偷税 尹小帆说这是你的阴暗心理美国人的纳税意识就是比你们强尹小跳说别把美国说得那么天 衣无缝了,你刚到美国三个月就入了美国国籍不也是走了美国后门儿吗,你亲口告诉我的, 你公公想办法开出了张你是在美国出生的假证明。你是在美国出生的吗你是吗你是北京 出生福安长大的个中国孩子你的中国名字叫尹小帆。 我倒情愿我不是在福安长大的我恨不得没有那段历史尹小帆说。 哪段历史哪段历史让你这么厌恶尹小跳说。 你真要我说出来吗尹小帆问。 我真要你说出来。尹小跳说。 七岁。尹小帆说,我七岁的天,我在楼门口织毛袜子,你在楼门口百万\小说,她她在树下 铲土,手里拎着只小铁桶。后来远处有几个老太太开始喊她,她们在那儿扎着堆儿缝毛 泽东选集,她听不见她们喊她,我听见了。但是后来她看见了她们冲她招手冲她拍巴掌, 她就不,我不说了我不想说了。 尹小跳的心已经随着尹小帆的讲述开始下沉了,她原以为这封存已久的历史决不会被尹小帆 提起,她原以为或许尹小帆也没有这么清晰的记忆,她却终于记住了提起了。尹小跳无权阻 拦也不能阻拦,也许她遭受审判的这天就要到了,就让尹小帆告之父母告之社会吧,让她也 从此解脱。这时她那下沉的心里竟然漾起股绝望的甜蜜。世上的确有种绝望是甜蜜的, 像某些遭受了大的爱情风暴袭击的失恋者。她于是催促闭嘴的尹小帆说下去,她已不能容忍 尹小帆把这个话题拦腰砍断:有提起这话题的胆量,就应该有把它说完的勇气。 她催促尹小帆说下去,尹小帆说不,我不想说了对不起我不想说了。 你必须把话说完,尹小跳说。 这时她看见了,她们冲她招手冲她拍巴掌,尹小帆说,她就她就扔下小铁桶向她们走去 。她走在小马路上,她的前方有口污水井,那口井是敞开盖子的。当时你和我都看见了那 口井是敞开盖子的,她迎着井跑过去,你和我就站了起来,我们站在她的身后,离她有二十 米三十米我记得我想喊她躲开井,可我知道这没用因为她听不见她是个聋哑人。我本来想 要跑过去的,这时这时你拉住了我的手,你拉住了我,不是拉着是拉住。 是的是我拉住了你,你说的都是真的,尹小跳说,拉就是阻拦。她索性又补充句。 又是阵短暂的冷场。 尹小跳坦然承认她对尹小帆的"拉住",多少有点儿让尹小帆意外,罪责终于是尹小跳人 的了,尹小荃的死和尹小帆没有关系,尹小帆终于从二十多年前的阴影当中拔腿走了出来这 就是被她厌恶的那段历史吧。她却并没有感到真的轻松,因为她无法面对尹小跳可能提出的 问题:那你喜欢尹小荃吗 成年的尹小帆把七岁的自己讲述成了个要去救人性命的自己,谁又能证明当她迈步向前的 时候真是想要救助呢。若是她真的个箭步出去尹小跳根本就拉不住她的手。也许她是由于 害怕主动把手送到尹小跳手里去的,那天她们手拉手站立的姿势几乎是并排的。她却终生也 不乐意这么想。这是个无法窥透的事实,无论是用良心还是用理性。只有实用主义才能把 事情弄得看上去比较合理。此时此刻的尹小帆下意识地采取了实用主义的招术,对死亡已久 的尹小荃她也许并无太深的内疚,她更看重压压尹小跳的气焰:那二十多年前的"拉手" 本是尹小跳的"短儿"啊,尹小帆要让她知道侥幸是没有意义的,切她都不曾忘记。只有 当话题回到根本:那你喜欢尹小荃吗躲闪之情才蒙上尹小帆的心。对此她默不做声,是尹 小跳坦率地告诉了她:我不喜欢尹小荃。那时她还差点儿告诉尹小帆她不喜欢尹小荃的原因 ,那原因决不是尹小帆式的本能的嫉妒,她却无法开口。除了唐菲,她在从前和以后,都不 可能再和别人发生这样的交流。她无法开口。 于是尹小帆又开始嫉妒尹小跳这从头至尾的坦诚了,她忽然觉得解脱并不是把罪责卸在了旁 人身上,解脱其实是正眼面对你的罪责。当尹小跳觉得黑云压城的时候她的解脱其实已经开 始,尹小帆却永远也丧失了这样的机会,所以她没有想象中的得胜的感觉,虽然坐在对面的 尹小跳已经被这话题折磨得那么蔫儿。她坐在那儿,瞪着双没有视像的大眼,人也仿佛缩 小了圈儿。她怎么还会再有可能轻松超脱地评判尹小帆的美国生活呢,她怎么还会再有可 能心无羁绊地享受这自如踏实的中国生活呢啊,这就是要害,生活在本土的自如而又踏实 的人们是如此地惹尹小帆烦恼。 她们在临近分别的几天里试图变得客气些,但这是徒劳的,那做作出来的客气反而把她们 的心压抑得要死。尹小跳奉承地说,小帆你的身材越来越好了,和练习潜水有关吧尹小帆 屈尊地说姐,你所有的衣服都比我的好看。话说完她们又开始暗自贬斥这互相的虚伪。后 来尹小跳从友谊商店给尹小帆买回个身穿红花袄开裆裤头戴瓜皮帽的男性布娃娃,这 布娃娃才缓解了尹小跳和尹小帆之间的紧张气氛。这娃娃的制造者显然是迎合了外国人的心 理,或者它简直就是专门卖给外国人的。尹小跳记得尹小帆说过要给戴维的小侄女买礼物, 哪儿还有比这个穿开裆裤的中国娃娃更合适的礼物啊。尹小帆立刻给娃娃起了个名字叫做王 大贵,特别让她感到有趣的是王大贵还露着小鸡鸡,那小鸡鸡就是根两寸来长的棉线头儿 。 尹小帆此次的中国之行到王大贵这儿就算结束了,当她带着王大贵走进首都机场和前来送她 的尹小跳告别时,她突然把嘴咧再次大声哭起来。而当她办完行李托运确认了机票就要 出关的时候,当她再也无法靠近尹小跳的时候,她突然冲尹小跳摇着手,大声地告诉她:姐 ,我想你 在这个世界上,她最想的也许还是她吧。 尹小跳流着泪心乱如麻,她望着远处的转眼就不见了的尹小帆,忽然觉得是她把尹小帆给抛 弃了,而尹小帆是专程回来,告诉她声讨她七岁时的那件往事的,怀着深深的受害者的心 理。她抛弃了尹小帆,当那个星期天她们站在尹小荃身后,她拉住尹小帆的手的时候她也就 抛弃了她,只给这个身穿猩红羊绒大衣的美国公民留下了个随时可以拿出来她折磨她 的最吓人的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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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她发现,她以后的每次回国就好像是专为着折磨家人的她以后又多次回国。她的那 家跨国投资公司和中国有生意,她作为公司的个部门主管每年都要出差,北京巴黎多 伦多东京她是定要在出差的间隙偷空儿回家看看的,她不再要求尹小跳开着出版社 的车去北京接她,她高声地指责过这是**。她把自己弄得没了退路,就求助于陈在。陈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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