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给耗走了,羽明还没回来。徐晓晓只觉得乏得很,和衣歪在床上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恍恍惚惚地她做了一个梦,梦见羽清不知道怎么就发病了,站在一个高楼上,挥舞着一段红绸子,不停地喊着楚天的名字,再后来她就看见她从那楼顶上跳了下来,正好摔在自己的脚下,摔得七窍流血,样子十分的恐怖。徐晓晓忍不住啊地一声惨叫,被噩梦吓醒了,出了一头的冷汗。她慌忙起身冲进卫生间,放了一脸池的冷水,把脸浸了进去,然后从水池里抬起头看着镜子里惨白的挂着水珠儿的脸愣愣地发着呆。
玲玲和赵元的婚礼已经结束了,徐晓晓不知道做这样的噩梦究竟是自己的潜意识作用的结果还是参加婚礼留下的后遗症。不过不论徐晓晓的噩梦是不是婚礼的后遗症,婚礼后的一个星期,林羽清旧症复发而且病情史无前例地严重,却千真万确是玲玲和赵元的婚礼所导致的“后遗症”
令羽清发病的罪魁祸首是一叠照片,那些照片是徐晓晓参加婚礼的时候拍的,冲洗出来以后她“随手”丢在了书房的桌子上。其中有几张是楚天和闽乔有亲昵动作的照片,徐晓晓是有意抓拍的。而她装做无意丢在书房的桌上,却是存心丢给羽明看的。她不想对他说什么,她只是想不露声色不着痕迹地用事实用照片提醒自己的丈夫不要再继续做他的春秋大梦而已。
徐晓晓是头天晚上把照片放在书房的桌子上的,第二天下班回家的时候她想着去书房看看那些照片是否被动过了。结果刚一进门却豁然发现羽清正站在他们的书房里,而那些照片已经被羽清牢牢地抓到了手里。就见她脸色苍白,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串串噼里啪啦的滚落着,嘴唇和手都在颤抖,目光死死地盯着手里的照片。
“羽清,你怎么会在这儿?!”徐晓晓吓了一大跳。
“哥打电话回来,让我来给他找一样东西,东西没有找到,却看到了这个。”羽清用徐徐缓缓的口气说着话,好像是一个幼儿园的小朋友正站在台上胆怯地讲故事
“羽清,你把那些照片给我。”徐晓晓试着上前去夺那些照片,羽清却死死地攥着。
“你怎么会有这些照片的?”羽清问道,徐晓晓看得出来,她的情绪相当的激动,可目光却晦暗到了极点。
“前几天,我和你哥去参加玲玲和赵元的婚礼,在婚礼上照的。”
“我不是问这个,我说的是他,他怎么会和她在一起的?他们为什么要那样?”羽清的眼泪不断地滚出来。
“他?他是谁呀?!”徐晓晓明知故问。
“他?他…就是…就是……楚天。”楚天两个字出口的时候羽清的声音小极了,小得让徐晓晓只听清了一个楚字。
“哦,你是说楚天和闽乔吗? ”看见羽清痛苦的样子,徐晓晓的心中竟然涌动着一股莫名的快感,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来发泄心中的怨气。“你知道,本来妈还有你哥都不让我说,不过现在你自己发现了,想瞒也瞒不住了,索性都告诉你吧。楚天和闽乔在恋爱呢!他们的感情很好!结婚的日子都已经订了。”她开始故意刺激她。
“他……他在和……和闽乔恋爱?他们……这是真的吗?”羽清颤声问着。自从徐晓晓进了林家的门成了自己的嫂嫂,林羽清还是第一次一口气和她说了这么多的话呢。
“是真的,差不多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就瞒着你一个人罢了。你不要怪我们,谁让你在生病呢!总是好不彻底,我们不想让你受刺激。”徐晓晓明明是故意想要刺痛羽清,却说着相反的话。
“怕我受刺激?!”羽清重复着徐晓晓的话,脸上露出凄惨的笑容,“他是谁?我又是谁?我们还能是什么?我从来都没想过,他是谁的都不可能是我的。永远都不可能,我做了那样的事,他又是那种人,他瞧不起我,他恨我,我在他眼里心里根本就是垃圾。有谁愿意要垃圾呢。垃圾又哪里有资本可以去期待的?我知道,全都知道,说什么刺激不刺激的话,死了的心还有什么受不了的。”羽清说完 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照片,“是到该结束的时候了,要不什么时候是个头呢?”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滚出来。她的笑容越发凄惨了,确切地说是可怕,让徐晓晓看了有些不寒而栗。
“羽清,你不要这个样子,你……”
“不要说了,你是谁我也知道。我是病了,可是我不糊涂。我只是觉得这一切都无聊没劲透了,懒得去理罢了。留着那些话对你自己说吧,你心里想的什么我清楚你更明白。放心,我会成全你的!不过不是为你,你根本不值我这么做,我为的是我自己。”羽清说完一扬手,把那些照片洒得满地都是。“把它们收起来吧,我要走了。”羽清说完便转身出了书房的门。
看着羽清消失在门口,徐晓晓兀自发着呆,心慌慌的,竟有些莫名的兴奋激动。她渐渐明白了羽清的话,她想她了解了她的想法,忍不住在心中暗自窃喜,却又有些担心有些难以置信。她盼着那样的事早点发生,又害怕出了什么差错又回到现如今这不死不活的日子中来。她想自己该助她一臂之力的,让她顺利地走完她该走的路,但是一定不能露任何疑点和破绽出去。可到底该做什么呢,她想着,心脏疯狂地跳动。
突然她听见门铃响,于是慌忙蹲下身,把那些照片从地上敛了起来,迅速转身回到卧室,把照片塞回了自己的包里。
大雅之堂(125)
从哥哥的书房出来,正好看见哥哥进门。
“羽清,你怎么啦,好象哭了?”羽明一进门就看见了羽清,发现她脸上有未干的泪痕。
“哥让我找的东西我没找到,你还要自己跑回来找,我真是没用。”羽清含含糊糊地说道,只感觉浑身瘫软无力。
“就因为我让你找东西没找到就哭了。”羽明笑着上前刮了刮妹妹的鼻子,“你呀,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你没用谁有用啊,跟你说,我自己找也未必找得到。哥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不要总是为了一点小事自责。这根本不是你的错。”
“哥,我……”羽清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如今哥哥是唯一让她感到可以完全信任和依赖的人。她很后悔以前一直欺负他,对他发脾气,她又开始自责了。觉得对不起哥哥,但又根本无力去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她把哥哥的悲哀也一并放进了自己的心里,她越发觉得悲哀起来。而悲哀的背后是无限的灰心,灰到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那些照片还有楚天和闽乔,以及徐晓晓她都在心里把他们视为不可战胜,她只知道自己陷入了四面楚歌的绝地,她无心突围,也没有一丝丝力气去做无谓的挣扎,她放弃了,完全彻底地放弃了,放弃了抵抗,放弃了争取,放弃了生的欲望跟权利。
现在她想的只有一件事,怎样才能顺利地不被阻挠地成功地永远地离开这个令她失望的世界。自从羽清患上了抑郁症,死亡这两个字就没有一天离开过她的心她的意念。从极端的自负清高傲慢走到极度的自卑绝望和无助,羽清仿佛走过了几世的轮回。那个曾经一味地轻视鄙视甚至侮辱别人的女孩子早已经销声匿迹了,如今的羽清习惯了轻视她自己鄙视她自己并在心里千百次地侮辱她自己。现在的她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什么本事也没有,什么事也干不了,就像一滩烂泥,像是十足的废物,像是寄生虫,活在世上根本就是别人的累赘。她已完全不能理解所谓的前程的意义,因为对她而言那不过就是等待死亡的过程,是痛苦恐怖而漫长的煎熬。最最让她难以忍受的是一日强似一日的内疚和自责,不只是为自己过去犯下的错,还为自己现在的无能无为,甚至为根本和她不相干的事,不相干的人。邻居家死了一条狗,她都觉得那是她犯下的罪孽。这些本应属于她以及和她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不应该由她来承担的负罪感像一座座大山一样一重一重压在她的心上,使得她一点点地朝着那无底深渊的更深处沉下去。
那个曾经酷爱钢琴把钢琴以及钢琴带给她的荣誉感看得高于一切的林羽清如今对世上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爱和恨都变得无比空洞。尤其当她看见了楚天和闽乔的那些照片之后,她觉得那仅存的纤细到几乎看不见的眷恋和牵挂也被人用刀拦腰割断了。她就像被人斩断了脐带的胎儿,失去了唯一可以用来获得一点养分支撑自己活下去的东西,她再也找不到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羽清,你到底怎么了?真的是因为没找到东西吗?还是有别的?不管是什么,你告诉哥哥,不要闷在心里。”羽明看着羽清总觉得哪里不对。
“我没事,就是累了,想休息,好好地休息!”羽清仍然含含糊糊地说道。
“羽清,你确定你没事吗?明天哥哥要去美国了,你这样子我不放心啊!”
“美国?哥说明天要去美国吗?”羽清抬起泪眼望着哥哥。
“是啊,我要到美国取证,一个涉外的案件,必须去。”
“你去吧,我没事!”
“真的?”
“嗯!”
“那我就放心了。我正好还可以顺路去看看远皓,你有什么话要对远皓哥说吗?想不想带点什么东西给他?你们不是很多年的朋友了吗?他一直都很关心你,给你发邮件你不回,他只好发给我,问你好不好?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发一个。”
“远皓哥?”羽清呆呆地重复着远皓的名字,好像很认真地沉思了一会儿,“我没有什么要对远皓哥说的,我的话本来什么都不是,说不说都一样的。”
“那不一样,羽清。他关心你,你也应该回报关心才对,老朋友了,起码的问候也没有吗?”
“没什么可问候的,我问和不问,他也都是那样活。”羽清显得越来越没有精神,“哥,我要回房间休息了。我很累!”
“好,那去休息一下吧,吃晚饭的时候我叫你。”羽明伸出手给妹妹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别哭了,记着,你不是一个没用的人,你对我们每一个人都很重要。爸爸妈妈还有我,我们都需要你。你知道吗?”
听了哥哥的话,羽清什么都没说,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刚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住脚步,回过身来,看了看哥哥,“哥,我好像从来没对你说过,你是个好哥哥,一直都是……谢谢你!哥!”
听了妹妹这句话,羽明的眼泪刹那间涌了出来。和羽清一起长到这么大,共同生活了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听她说自己是个好哥哥,第一次收到她的感谢,他也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个啥滋味儿。
“羽明,你回来了?”羽明正在恍惚着,就见徐晓晓从房间里出来了。“我在房间听到了,明天要去美国,你怎么才说呢。”
“就去一个星期,和在国内出差没什么分别,又不用准备什么,现在跟你说不是一样的吗?”羽明答着徐晓晓的话,眼睛却仍然在看着羽清。
“哥,晚上我要和妈出去,不能和你一起吃晚饭了。明天……明天……一路平安!”看见徐晓晓出来了,羽清和哥哥说了这样一句话后就再也不出声转身回房了。
原来的羽清,自负清高傲慢,不把任何人任何事放在眼里放在心上。而患病后的羽清萎靡消沉一蹶不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在羽明的感觉和印象里,无论是原来的羽清,还是患病后的羽清,都是很少会向人表达感激出示柔情,可是今天她却对他说了两次这样的话,这不仅让他有点悲喜交加,他忍不住想这是不是预示着妹妹的病正在好转呢,她居然会对自己说出这些话来,这表示她正在改变,不是吗?突然之间他对她更有信心了,他想等自己从美国回来以后,一定要抽出更多的时间陪她,他想只要自己像现在这样坚持下去,就一定能把羽清从那个深渊里捞出来,一定能帮助她重拾信心,重见光明。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需要的时间没有人给他了,而今天的这一句一路平安竟然会是今生妹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再怎么也要准备一下,换洗的衣服还是需要的。”羽明正在想羽清刚才说的话,却被徐晓晓打断了思绪,将他拉回到现实中,“下班之前妈给我打过电话,说晚上要带羽清去一个医生家里,因为正好在我家附近,妈说让我跟她们一起去。”
“什么医生?”
“说是刚从国外回来的,在治疗抑郁症方面很有一套。”
“妈就是太迷信什么专家,再有名的专家也无非要用现在正在用的方法治疗抑郁症。还是要吃现在正吃的药,还是要接受心理辅导。羽清需要的根本不是什么专家,她缺少的是理解是爱护。”
“我们对她的爱护也不少啊,也没谁不理解她呀。可她怎么说都是病人,是病人就要看医生,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不是吗?”徐晓晓表达了她的立场和看法。
“等我从美国取证回来,我要带着羽清去外地度假。我和律师楼的几个同事约好了,要一起去。你要是不想去,我也不勉强。”
“和你出去度假我当然愿意了,可是我们不要带羽清了吧,她那个样子你怎么能带她出去?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有我在呢,不会出事的。羽清需要多参加这样的活动,她需要融入,需要成为团体里的一员,她尤其不应该过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
“你不是经常带她出去的吗?在北京城里逛逛也就算了,何苦还要把战线扯那么远,拉到外地去呢。”
“什么叫何苦,这也是治疗的一部分,是必要的。”羽明看了看徐晓晓,心情变得郁闷起来,“我去书房找件东西,晚上你们要出去,我就不回来吃晚饭了。”羽明说完径自进了书房,不再理会徐晓晓。
羽明对徐晓晓的平淡冷漠和生硬强烈刺激着徐晓晓的征服欲望,更强烈地刺激着徐晓晓对他柔情的向往。羽明越是多远她一分,她想亲近他的欲念就会增加十分。羽明若是冷她一度,她对他的爱的渴望就会增加十度。从爱上他的那一天开始,她就渴望着有一天能够嫁给他。而从嫁给他那一天开始,她又渴望着有一天他能把他的情他的心还有他的许诺都一并给她,期待着有一天他能像一个真正的爱人一样把她抱在怀里,说一些温柔缠绵的情话,这才是她想要的东西。她想要的绝对不是这个冷冰冰的妻子的名分还有尽也尽不完的对公公婆婆以及那个半死不活的小姑子的义务。看着羽明进了书房,徐晓晓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发誓,她要尽自己的一切力量结束这种不人不鬼的生活,永远结束。她坚决不做棋局中的棋子,她要做棋局外执子的人。
第二天一大早羽明就去了机场,因为太早的关系,他没忍心去吵醒羽清,跟她说再见。他不知道他这一走就是和妹妹的永别,如果他知道,他一定不会就这么走掉,不对,是根本就不会走。
大雅之堂(126)
羽明走后的第二天,阳光明媚的早晨,李静醒得很早,再也睡不着,就起床披上睡衣从卧房里出来,出门刚一抬头,就看见一身运动装的徐晓晓也从房间里出来。徐晓晓看到李静,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笑着说道,“妈,你怎么起这么早啊,是不是我弄出声音把你吵醒了?”
“不是,和你没关系,做了一晚上的噩梦,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李静一边揉着脖子一边把门带好,“你怎么也起得这么早,年轻人不是都很贪睡的吗?是不是因为羽明不在,你就睡不着了?”
“不是的,妈,今天早上阳光特别好,空气也清新,我想出去跑个步。本来想叫妹妹一块儿去,我想早晨的阳光和新鲜空气对她有好处,可是我又怕这么早去叫她她会不高兴。”
“这是好事情啊。”李静顿时开心地笑了,“羽清是该早起出去走走了。她好像好几年都没早起出去跑跑步了,给你这么一说连我都想出去跑了。不过我真是老了,跑不动了。你等一会儿,我去叫羽清,让她跟你一起去。”李静一边说一边直奔女儿的卧房去了。
十五分钟后,李静把也穿上了一身运动装的羽清从房里拉了出来。羽清面无表情,眼神空洞迷茫,机械地被李静牵到徐晓晓的面前,“羽清,乖女儿,听妈的话,跟你嫂子一起出去跑个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这对你有好处!今天早晨,妈亲自下厨房,给你们准备早餐。你们跑步回来就可以吃了。”李静一边兴致勃勃地说,一边把徐晓晓和羽清一起往门口推,羽清就像个木偶一样又机械地被妈妈推着和徐晓晓出了家门。
出了家门下了楼,徐晓晓开始在前面跑,却发现羽清并没有跟上来。她回头看看,也只好停下不跑了,转身回到羽清身边,“你不想跑那就别跑了,就这样散散步说说话也挺好的。”
“……”羽清却并不答话。
“怎么样,心情好些了吗?还为那件事不高兴哪?”哪壶不开提哪壶,徐晓晓用心良苦。
“……”羽清依然不说话。
“其实也难怪你不高兴,不瞒你说,就连我心里也不好受。现在的闽乔你是没见到,那可真是春风得意,要多风光有多风光。不能弹钢琴对她来说反而成了一件好事情,就拿你和我来说吧,我上了音乐学你出国深造,可到头来还不是这个样子。你再看看人家闽乔,现在那是爱情美满,家庭幸福。养父养母把她当成宝似的捧着,楚天那就更不用说了,对闽乔好得让所有的人都羡慕。感情上如意,事业上更是前程似锦,如今办了一家旅行社外加一家旅社两间酒吧,生意别提多红火了,她和楚天还有那个赵元和玲玲如今都是腰缠万贯的老板了。回头再看看咱们,咱们得到什么了?”
“闽乔她……办了旅行社? 当了老板?这是真的?”羽清看着徐晓晓茫然地问道。
“可不是吗,当初她考进了外国语大学,读的是工商管理系。毕业了找不到工作,没办法才去当导游的。她英语不错,导游当得又好,可是,谁能想到呢,毕业时连工作都找不到的人现在居然办起那么大的事业来了。很多人羡慕得眼睛都红了。”
“那就好了!”羽清停住脚步呆呆地说道,“这样真的挺好的!”
“你说什么?!”徐晓晓不知道是没有听清羽清的话还是不相信自己听到的,大声反问着。
“没什么……”羽清摇摇头不再说话。
“想想当初在附中的时候,你和我那也都是风风光光的,可是现在再看看,还不如一个从福建来的要饭的寄人篱下的丫头有出息。有时候我常常会想,这样还活个什么大劲儿。和你哥结婚以后,我的日子也不好过,你哥他……咳,不说了,说这些也没意思。很长时间了,我一直都睡不好觉。最近更是经常失眠,前儿我买了一大瓶安眠药,放在床头的抽屉里,想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吃一片。可是又怕吃那个会上瘾,到现在还没动过呢。这种鬼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有时候我真想把那一大瓶子药都吞下去算了,那就彻底解脱了。”
“………”听了徐晓晓说的这些话羽清不再搭言,而是轻轻地抬起头,静静地望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清爽的晨风扑面而来,她看见那天边有一大片红艳艳的朝霞。那就是东方了,她想,很美的东方。
羽明到旧金山后的第二天,他联系上了远皓,在电话里两个人约好下午五点钟在唐人街见面。
当羽明见到了已有两年多没有谋面的远皓的时候,他惊呆了。他没想到,仅仅两年多的时光就会把一个人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现在的远皓,他简直不敢相认了。虽然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了,但是羽明还是能很清楚地看到他的样子。他头上带了一顶灰布旧帽子,皱皱的,帽沿压得很低,无论站在哪一个角度都只能看见他的鼻子和嘴,根本看不见他的眼睛。身上裹着一件旧的夹克,本是蓝色的,不过也许因为时间太久了或者是洗得太多的缘故都已经掉色发白了。一条皱巴巴的牛仔裤,脚上是一双已经磨出小洞的黑色球鞋。弓着肩塌着背低着头站在古色古香的写着天下为公的牌楼的下面,就好像远古的河流经这个牌楼时遗留在它脚下的一堆沙土,让人隐隐的能够嗅到来自远古时代的霉味儿。而就在他周围,一切都是那么的生气勃勃,来来往往的行人,车辆,街面上鳞次栉比的招牌广告,不知从哪家店面里传出的音乐声,甚至连路边摆着出售的铸铁椅子上坐着的古铜色的雕塑人都是那么的鲜活生动,而远皓那一身的腐朽之气让他沧沧然遗世独立了。
早在一年多前远皓就离开了原来的城市,来到了旧金山。这是羽明知道的,只是羽明怎么都没想到他来到这个城市的理由不是钢琴不是音乐不是举世闻名的金门大桥更不是加利福尼亚永不凋落的阳光。他来到旧金山仅仅是因为这里有海外最大的唐人街。
当他们走进路边的一家小酒馆,找了一个安静的位置坐下,点好了酒菜开始叙旧的时候,当远皓在一杯啤酒下肚之后告诉羽明自己来这里的缘由的时候,羽明忍不住困惑了。
“既然这么想中国为什么不回去呢?”羽明问道。
“你看看我的手,这样的一双手还能弹琴吗?”
“这是怎么弄的?!”看着远皓伸到自己面前的一双粗糙的布满了细小裂纹关节粗大肥厚的手,羽明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脑海里浮现出另外一幅完全不同的画面,修长细致优雅的手指在钢琴键盘上灵动飞舞,那是远皓原来的手,那双手如今哪里去了?
“我爸妈早在一年多前就离婚了,我妈受不了了,主要是受不了那些闲言碎语。据说生了一场大病,治病花了很多钱。反正家里的条件和从前不能比,我的学费生活费早就断了。我只能出去打工,什么活儿都干,在餐馆洗碗,当搬运工,送报纸。我没车,连外卖都没法送,只能干些粗活儿。后来我发现靠打工赚够学费简直是天方夜谭,我拼死拼活地干,也勉强付得起房租,吃饱肚子罢了,别的想都不敢想。所以我不得不放弃音乐了,我学不起,坚持不下去了。想回去,可是我没脸回去,我丢不起那个人,也不愿意让人家戳我的脊梁骨。更何况家又没了,还有我的父亲……我真不知道回去还能不能面对那样的一个父亲!我很想中国,又没办法回去,我知道旧金山有世界上最大的唐人街,是一个有很多华人的地方,我打起背包就来了。现在不过就是每天打点零工赚点钱糊口,也就这样一天天地混日子,我知道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混吧,过一天算一天吧。今天也就是你,再换第二个人我都没脸来见。你不一样,我在心里把你当成这辈子唯一的一个朋友,在你面前我勉强能做到不顾及自己的虚荣心和面子。”
“你父亲的事我也听说了,可是你爸妈离婚的事我是真的不知道。远皓,你受苦了。”
“ 我爸……真是难以启齿!你知道吗?出了那件事都没人告诉我,我想是人家都没法儿跟我说吧。我是后来感觉出事了,打电话逼问我外婆,我外婆被我逼得没办法才告诉我的,外婆气得在电话里哭,大骂我父亲。你知道我现在最后悔的是什么吗?”
“什么?”
“是我太听我爸的话了。这些年我都忘了我自己还有意愿。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不停给我灌输他的人生哲学,我被他洗脑了。我真是后悔相信他那些鬼话,整天谈论的都是什么等级,出身,血统,还有什么要把我培养成真正的贵族,你见过像我这么惨的贵族吗?”远皓又端起羽明刚刚给斟满杯的啤酒一口灌了下去,“现在说起来还真是让人笑掉大牙。他整天说这个不上档次那个不登大雅,你看看他干的那个事儿,那才真叫上档次登大雅呢,真是雅得不能再雅了。丢人啊!”远皓一边说一边发出一阵阵的苦笑声,眼泪顺着脸颊流到了唇边,泪珠儿挂在唇上,抖动着,“更可笑的是他说的这些屁话鬼话我居然还奉为经典。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不参照这个经典。这些年我窝囊啊,爱不敢爱,恨不敢恨。如今我也不想瞒你,这些话憋在心里憋得我难受,要是再不找个机会说出来,我怕我真的要发疯了。我知道你喜欢闽乔,我早都看出来了。告诉你,我也喜欢她,我心里的人根本就不是羽清,从来都不是。可是我可怜啊,和闽乔在一起的时候我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更不敢多亲近她一步,两句话都要并做一句说。我怕多看她一眼多跟她说一句话多亲近她一步我就没有办法坚持我爸灌输给我的那些人生信条了。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闽乔,那个时候她才十岁,才十岁啊!我第一次见到她就喜欢她,我从没见过长得那么好看那么讨人喜欢的小姑娘,真的,大大的眼睛,黑亮黑亮的,非常有神。小脸儿圆鼓鼓的,特可爱。多少年了我都忘不了她那个时候的样子。她不但长得好看,而且特机灵特有眼力见儿特懂事儿。说看了就让人忍不住想疼她。 可你猜我爸说什么,我爸血统这个东西马虎不得,乞丐的后代就算不再乞讨了,那也还是乞丐的后代,身体里流着乞丐的血液,这是什么都改变不了的。像闽乔他们家祖祖辈辈都是渔民,到了她这一辈又沦为了乞丐,靠给人擦皮鞋为生,这样的出身注定了他们一辈子都登不了大雅之堂。没想到吧,这是我爸说的,都是他的原话。虽然我心里喜欢她,可我也相信我爸的话,也许是他说得太多了,我满脑子满耳朵都是那些东西。我什么都按他说的做,我可悲啊,连路边摊上的东西都不敢吃,不明身世的同学也不敢随便交往。这条成长的路我走得的是步步惊心。可到头来我得到什么了,还贵族,我连乞丐都不如。乞丐起码不会像我这么痛苦。”
“远皓,这些都过去了,你应该振作精神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哼!”远皓冷笑道,“太晚了,没有机会啦。要是能重新来过就好了。要是能重新来过,我会按照恩师指引的方向走的。他尝试过,也努力过,好多次他语重心长地跟我谈,说的话都和钢琴没有关系,可我当时………他想在我心里开一扇窗,可我呢,把自己的心关得死死的,一步都不让他走近。我知道,他对我完全失望了,从他的眼神我就能看出来。可是他人好,始终都不说他失望了。闽乔的手伤了以后,我就匆匆地去看了一眼,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就再没登门了。可是他都没有怪我,我出国的时候……出国的时候他还到机场去送我,让我好好走路,好好做人,好好弹琴。”说到这里远皓忍不住痛哭流涕了,“结果呢,我的路没走好,人没做好,琴就更别说了,有多久没碰过钢琴了我都记不清楚了。这么好这么难得的导师,我不珍惜,总是辜负他。”
“远皓,回中国吧,现在重新开始还不晚,真的!不要再像这样在外面漂着了,这样的日子继续过下去的话你的一生就真的毁了。别管别人说什么,怎么看你,这些都不重要。”
“我回去还能干什么,能去哪里?”
“回去了还可以继续弹琴,不想弹也可以干别的,找份自己喜欢的能发挥你特长的工作,不论做什么都比你继续在这里洗盘子要强。我不是说在这儿洗盘子就怎么样了,丢人什么的,我如果来国外留学,我也会去洗。问题是洗盘子不是一个目标,那是一个谋生的手段。你现在需要的是找回你的人生目标,有了目标,才不会继续这样盲目下去。我也知道,回去了会有一大堆的问题要面对,可是该你面对的问题你早晚都要面对,那是你的责任,是没有办法逃避的。”
“我真是不想回去,我恨我父亲,他毁了我的人生!”
“我也恨过我的母亲,不过现在不恨了。因为我弄明白了一件事儿,就是不论她做了什么,我都没有办法割断和她的血缘关系。你的体会我也有过,很想和她划清界限,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可是现实就是这么无奈,总是把红豆和黑豆混在一起,把爱和恨纠缠在一起。想要一个界限,就是找不到,红和黑,爱和恨早就融合在一起了,你就算是累死了也很难把它们分开。对一个人失望怨恨又不能抛弃,就因为他是你的亲人。相信我,这样的心情我的体会比你的还要深刻。现在我学会正视这样的局面了,也尝试着用一些方法来获得平衡,我也知道,这种生活不能让人舒心满意。可是人生就是这样,如果什么都不顾及,会让很多无辜的人受伤。”
“谢谢你,羽明!我知道你说这些都是为我好。我答应你我会认真考虑,不过我需要一点时间。”
“没有人不给你时间,你想吧,好好想想。”
“闽乔,她还好吗?”
“她很好,她和楚天……在恋爱。明年五一就要结婚了!我们都瞒着羽清,没敢告诉她,怕她受刺激。”
“那你呢,我一直都不明白,你怎么不追闽乔呢?我是没机会了,可是你怎么跟别人结婚了呢?你不喜欢她了吗?”
“喜欢,一直都喜欢,喜欢的不得了。也许是因为太喜欢了吧,所以就跟别人结婚了。”
“我听不懂你的话!”
“那就别说我了,很长的故事, 几句话也说不清楚。还是说说闽乔吧,她现在办了一家旅行社,很成功。她很了不起,做事很专注,人也聪明,人缘儿又好,到哪儿都有人愿意帮她。”
“我就知道,像她那样的人,有很多人会喜欢会愿意帮她!”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她的手毁了,不能再弹钢琴了,她当时的情形可是比你现在要糟。可是她很坚强,也从不抱怨,她坚持过来了,又找到了新的梦想。她叫我们哥哥,比我们都小,又是个女孩子,可是有很多地方,我们还真得跟她学学。”
“羽明,别说了!”远皓伸手抹干了脸上的泪,“再说我就更无地自容了。你的用心我明白的,我懂。”
“懂就好了。”羽明端起自己的酒杯,“来,远皓,咱们碰一杯吧,欢迎你早日回国,我会去机场接你的。”
远皓什么也没说,仰起头喝酒,眼泪再次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大雅之堂(127)
和远皓见面的那个晚上,羽明回到旅馆后,怎么都睡不着。也不知道是时差的关系,还是因为住宿在异国他乡,或是因为取证的事情很不顺利,很可能要多在美国滞留几日,也或者是看到了远皓凄惨的现状心里不好受,还或者是远皓提起了闽乔让他压在心底的感情再起波澜,再或者是牵挂妹妹羽清,被某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又或者这些状况每样都有一点,羽明躺在旅馆的床上辗转反侧。
“那你呢,我一直都不明白,你怎么不追闽乔呢?我是没机会了,可是你怎么跟别人结婚了呢?你不喜欢她了吗?”远皓的话一直在耳边回荡。许许多多的往事都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地呈现在脑海里。每一幕里都有闽乔的影子。拉着闽乔的手在北海滑冰;在她家的院子里第一次听到她弹琴;和她一起出游,去香山,逛庙会,在东来顺儿吃火锅;她的手受伤的那天和她在理发店门口偶遇,她站在风中流泪,他满怀着心痛与负罪委婉地向她表达爱慕的心却遭到她的拒绝;和她尴尬地别离,又和她意外地重逢;为她情动痴狂,为她失意心碎;为她研读女儿心,为她抛洒丈夫泪;为她醒为她醉为她明白又为她糊涂,一步步走进现在。一心想着需该忘却,给她的情却一日浓似一日
在她身边的时候,痛苦,眼前心里都是她,却不得不拼命控制压抑内心的冲动。离开她,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看不见她,更痛苦,每一个细胞里都是疯狂的想念,几天的离别,就像几个世纪。他知道,无论如何,他这一生都注定要受这些苦难。爱上不能爱的人,不是罪,不是错,是红尘,是宿命,是前世种下的因果,是今生要还的情债。虽然痛苦,但无怨,亦无悔!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她,她不曾来过,自己也不会爱上,也不会痛苦,那样的生活该如一潭死水吧,断然暗无天日,一定了无生趣。
满脑子想的都是闽乔, 凌晨的时候,才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迷迷糊糊地听到电话响,迷迷糊糊地去床头抓电话,半睁着眼睛看了看号码,是父亲打来的。“出事了!”脑子里突然就蹦出了这样三个字,接通了电话,听筒里传来父亲悲痛欲绝的声音,羽明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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