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我肯定是不会搬的。”他大感意外,马上又恢复了镇静说:“那就到厅里解决。马厅长知道厅里还有如此胡作非为的人,那你走着瞧吧。”我说:“我正是要去找马厅长,问问你这个行政科长怎么当的,让老百姓三代挤间,那人还是不是人呢,是动物吗”他愣了愣,显然没料到我会说出这么番话来,马上又说:“你去你去。”我说:“我现在就到电视台去,请那里的记者来看看拍拍。”他说:“你去你去,你以为是给我的脸上抹黑是给我们卫生厅的脸上抹黑。”我说:“我现在就去。”
回到办公室我给胡兵打了个电话,他说:“你写封信过来,我们作为群众来信处理,去两个人了解下。”我说:“他明天就要我搬。”他说:“我先打个电话到你们行政科,就说有群众反映卫生厅有人几代同居室,问到底有没有这样的事看他怎么说,我们再说。信你还是写封过来。”我当即就写了封信,刚写完胡兵就打电话过来,说:“刚才打电话找了你们申科长,他说卫生厅没有这样的事。我说个叫池大为的群众反映了,他说那是以前的事。”胡兵叫我暂时别搬,有了问题再说。
我想事情不至于这么简单吧,就等着。有电话来我心中就抽缩几下,怕是行政科或者厅里打来的。等了几天居然没有什么动静,事情就是这样解决了。事后我想了很多,怎么个人要把手伸出来才会有机会等是等不到的,没有人会主动想起你的难处,想起你是个好人。做个好人是我做人的原则,可意义已经渺茫。为什么要做个好人,我找不到坚实的理由回答自己。我动了点脑筋,用了点能人的手段,就把问题解决了。其实,也许,很多事情都没有自己设想的那么难,问题是自己脸要放得下来,把手伸出去,要做得出,要有足够的心理承受力。可如果不是被逼到绝路上,我又怎么做得出那种姿态
28屁股与脑袋
董柳做了母亲以后话多了起来,话题不论从哪里开始,总是会落实到波身上去,而且不容分说定是儿子怎么好得不得了。这天她说:“我波刚才对我笑了呢,他只对我个人笑。”我说:“他才三个月他认识谁不合逻辑吧。”她说:“说给你听你也不信,你没发现我波智力比别人发育得早些”说着把波从摇篮抱出来,逗了会,说:“望我笑了吧,笑了吧。”我说:“我没看见。”她说:“明明笑了你没看见,你眼睛里没有儿子。”这天岳母抱着波拉屎,拉完了喊董柳去看。董柳从门外把便盆端进来说:“看吧。”我说:“屎有什么看的,快倒了去。”她不高兴说:“知道你就看不懂吧。”岳母在旁说:“你仔细看,仔细看。”董柳说:“还没看出来吧,你儿子的杰作呢。”又启发我说:“像个什么”我看了说:“也不像什么。”她说:“怎么我跑过去眼就看出来了,你到现在还没看出来,我波他写了个8字呢。”我看倒也像是个8。我说:“再吉利的数字也是泡屎,快倒了去。”董柳不肯,要借照相机照下来,我忍不住笑说:“不怕别人笑你”她说:“我就是要照,将来留作纪念,我波长大给他看,不是谁都写得出来的,你几个月的时候有这么高的水平”她跑到楼上去,找丁小槐的妻子宋娜去借照相机,宋娜也是个好事的,抱着儿子下来了。董柳把照相机塞到我手中,我只好照了。宋娜在旁捂着鼻子偷偷地笑,董柳点感觉也没有。董柳说:“先放在床下,我等会还要看。”我说:“你不怕臭了自己,就不怕臭了客人。”她说“我没闻到,我从来没闻到,我波不像别的小孩屙臭屎。”宋娜本来是只手捂着鼻子的,只好把手放了下来。
宿舍几个年轻母亲经常抱着孩子在楼下晒太阳,几个人抢着说自己的孩子怎么怎么的好。个人说了自己的孩子有什么了不起吧,另个马上说自己的也不差,举出的事例其实是更好,好像定要把别人压下去,心里才踏实似的。有几次我看见她们争着说自己孩子的故事,说自己的孩子怎么顽皮,不听话,说出来的故事却是怎么聪明。董柳再次把波拉屎的事说出来,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地。我在旁边听着,简直是群疯子兼谣言家。我对董柳说:“宋娜差不多就是个没文化的人,你跟她去争什么儿子好儿子好的,跟她争那是比喉咙大,你赢了也是输了。”我把听说的关于宋娜的故事告诉董柳。有次几个人在丁小槐打扑克,有人问:“丁小槐睡觉打那么重的鼾,宋娜你怎么睡得着”宋娜说:“我平时不跟他睡呢。”几个人哈哈大笑。丁小槐说:“出宝了,出宝了。”宋娜还呆望着大家不知笑什么。别人说:“平时不跟他睡,战时就另说了。”她这才明白过来。讲完了我说:“这样的人,你跟她去争赢高”董柳说:“我跟她争,那不是降低了我,是降低了我波。她说她家强强比波智力还发育得好,有人信没有吹牛也要摸个边边吹。我看她家强强三个月时根本不会笑,半岁写8字,那是做梦”又说:“你看波吧,嘴巴是嘴巴,鼻子是鼻子,睫毛都翘起来了,她家的强强哪点能比”接下来又比头发,比手脚,还要比下去,我说:“可以了,可以了。”她说:“强强胖些是真的,胖又是什么好事小心得肥胖病。”接着又吩咐岳母每天给波多喂两次牛奶。
有天半夜里波哭了,董柳爬起来看,波的手伸到摇篮蚊帐外,被蚊子叮了几个包,不会就连成了片,手背都肿了起来。董柳抱着儿子的那支手呜呜地哭,突然把波往岳母手里塞,头撞到我的胸前,口里嚷着:“就是你就是你”我用力撑着她的肩说:“怎么呢又怎么呢”她哭着说:“你好呀,你做父亲做得好让你儿子睡在鸽子笼里,蚊子不在这里成堆又到哪里去成堆在我身上咬百个万个包都没关系,把我关在牢里喂蚊子也没关系,咬了我波我心里就绞着痛”岳母把她扯开,她呜呜哭着,说出连串的事情来,证明我对不起儿子,连没看出那泡屎的意味也算条罪状。我没有回嘴,我是对不起儿子。这幢宿舍有老鼠有蟑螂,有蚊子有蚂蚁。前几天我半夜起来把牛奶瓶在热水中泡了准备喂波,董柳眼尖,看见奶瓶上爬了许多蚂蚁,伸手过来把奶瓶打掉了,说:“还不知我波吃过多少蚂蚁了,以后他得了什么病,那你要负全部责任。”波重新睡下后,董柳不会又推我去看蚊帐是不是又打开了,还要把手伸到蚊帐外面去让蚊子咬,说蚊子吃饱了就不会咬波了,被我扯了进来。她又伸出去说:“我偏要,我偏要,蚊子反正是要吸个人的血才会甘心的,我了解它们。”几乎夜没睡。
后来把二楼那间房弄到了,岳母带着波睡到楼下去了。董柳说:“这下你满意了吧,没人吵你了,我就知道你嫌我波吵。你其实是最自私的,别人在外面自私,把好处都往家里搬,你在外面做好人,跑到家里来自私。”我说:“到外面去自私,我学不会,我生来就不会侧着身子走路,我池家里没有这样的传统。”她说:“到外面自不到私就算了,我也不怪你。我吃亏是吃定了,你别让我儿子吃亏。”几乎每天晚上董柳都心神不定,想着儿子处在危险状态。蚊子咬着没有毯子盖好没有我说:“你总是吓自己,小心老得快”她说:“男人和女人就是不同,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老得快怕你丢了我你真的丢了我,儿子归我,你碰都没有资格碰下。我有了我波就够了,我抱着他我怀里是满的,心里是满的。再说丢了我你以为还有谁会来闻闻你”又说:“现在的蚊子可不像以前的蚊子,跟现在的人样,好像都是大学本科毕业,好聪明的呢,纱门纱窗也挡不住,溜就进去了。”这样她规定岳母天只能开五次房门。有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看大众卫生报,忽然尖叫声,说:“快,快”我吃惊。她说:“这里说有个小孩被老鼠咬掉半边耳朵,去看看波不会有问题吧。”马上就下楼去看了,回来说:“我的心还在跳。”我说:“你在这方面的想象力倒挺丰富,大事有这么丰富就好了。”她把揪着我的耳朵说:“儿子不是大事还有什么大事你那些大事都是对着天想,想万年还抵不上包力多精,更别说间厨房了。”又有好几次半夜推醒我说:“我波在哭呢。”楼上楼下有好几个婴儿,半夜有人哭她必定醒来,尖了耳朵辨别是不是儿子的声音,又要我陪她下楼去看,她自己不敢去。最后连岳母都不高兴了说:“我带不好,你自己带去。”她带了几晚,还是让岳母带去了。
通过董柳我悟出个道理,个人在他特别关注的事情上,由于情感还有利益的遮蔽,总会有盲点,使他不能客观地去认识事情。人就是偏见,有了偏见就不可能有客观性,也不可能有自觉的公正。我用这种观点去看周围的人,发现同样是有效的种观察方式。就说丁小槐吧,他走在马厅长身边时总是侧着身子,他自己肯定没意识到这种姿态有多么难看,而马厅长呢,也不会意识到身边人的这种姿态有什么不正常。想到马厅长我又想起了连串的事。马厅长他是何等精明的人,又何等自信,可为什么也经常会犯糊涂呢他下楼,几个人抢着帮他开车门,他似乎浑然无觉。他自信到了偏执,别人的任何意见都听不进去,好几个有自己看法的副厅长都被他弄走了,这样在身边留下群唯唯诺诺的人,这群人又随时可以露出狗的嘴脸,叫他咬谁就咬谁,叫咬几口咬几口。他经常说,让人家说话,天不会塌下来,到今天仍这样说,可谁说了他不喜欢听的话又能平安无事我就是其中个,只怪自己太相信大人物了。还有,他称自己是农民的儿子,农民的本性使他最痛恨奴颜媚骨,但为什么在奴颜媚骨的包围之中无动于衷还有施厅长,他在位的时候定下的退休原则是六十岁刀切,这把刀切了许多人,就是不切自己,六十三了还坚守在岗位上,省里宣布了他退休,他还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世人都有些生活原则,可都又本能地把自己当作这些原则的例外,原则的手电筒都是用来照别人的。自我是人性的盲点,人太爱自己,本能地从自我的立场去体验切,评判切,本能地排斥那些对自己不利的东西。人们对事情的态度总是由自己的情感和利益决定的,没有什么客观性可言。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赞成和反对,可那些缘故的依据又是什么不论事情转了多少个弯,说到底那些缘故只能是自己。偏见无法依据逻辑来矫正,它本身就是个逻辑,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能要求董柳客观地看波吗人有脑袋,可他的脑袋是由屁股决定的,屁股坐在哪里就说哪里的话,而且坚定不移坚如磐石。道理是假的,利益是真的。道理随着利益转,因此各有各的说法。小人物如此,大人物更是如此,不同的只是小人物没有力量左右事情的方向。这么想开去我对理性和公正失去了信心,甚至感到了恐怖。
29无根的人生
在中医学会呆了两年,开始感觉还不错,自由,也没有压力,用不着与别人去争什么,也不怕别人来争什么,真有点审美人生的意味。我觉得做个边缘人有好处,像个现代隐士与世无争。有了家小生活上有些困难,咬咬牙也挺过去了。可这么过了两年后,我心中渐渐地有了不是滋味的滋味,种自己也无法确切描述的沉重。就像个人双脚悬着,没有踩在地上的那份踏实之感。我开始还不太在意这样种感觉。在我看来,没有麻烦事来找我那是最好,难道谁还喜欢麻烦吗可久而久之我觉得这种想法不那么可靠,没有事情来找我,就说明了世界并不需要我。不被需要的感觉旦明了,就越来越难以忍受。每天上班我基本上就那么闲着,东抓把西抓把就过去了天。闲得无聊希望有些事情来找我,把我从这种阴气沉沉的绝望状态下拯救出来。我以前想着能有这么份悠闲真是人生大福气,现在这福气越来越被意识到是种痛苦。我沉在水底,感觉不到生活中的风浪,却无法躲避日甚日的无聊。无聊感纠缠着我,我找不到条排遣的通道,便日甚日地聚集起来,在心中凝成个沉重的结。边缘的滋味,被人遗忘的滋味,可真不是滋味。我写了几篇论文排遣无聊,在北京的刊物上发表了,可发了也就发了,没人来说好,也没人来说不好。我好像生活在杳无人烟的荒原,望无际都是皑皑白雪,我形单影只地站在风中,倾听那种从天边吹来的神秘声音。有时候我晚上就陪着董柳看电视剧,二十集三十集晚晚看下去。有几个月集接集地看巴西的电视连续剧卞卡,七十多集看完了心里还有点遗憾,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部。后来又看上了血疑,这样也算心里有了点牵挂,牵挂着其中主人公的命运。经常是假得不得了,我边骂着边又牵挂着。我简直是疯了,我简直不能理解自己。幸亏还有象棋,有晏之鹤,这也成为了我生活中的个重要内容。
到头来我还是有了种恐慌,时间过去了,生命在流逝,可我仍呆在原地,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我随着时间起前行。我每天吃了,喝了,睡了,总之,活下来了,可这活下来也就是活下来而已,没有获得超出活下来的意义。我旦问自己,辈子就这样下去吗我就心里发痛,不敢再往深里想。闲着的时候那种无聊的感觉追逐着我,紧紧地追逐着我,使我不敢面对自己。有时实在无处逃避,就到大街上去走走,故意走得很远,很累,然后回来。我想着古代的那些大人先生们肯定也有过这样的感觉,所以他们要写作,要云游天下,为无根的人生找到条根,种活着的依据。
这天我到监察室去玩,看到小莫桌边的墙上挂着排文件夹,我把标有“人事”的本取下来,随手翻了翻。这是今年以来的任免文件,好些人我都不认识。翻到最后页,突然眼前闪,捕捉到了几个非常熟悉的字。我看那行黑体标题,是“关于丁小槐等同志的任免通知”。原来丁小槐当厅办公室副主任了,时我脸上发烧,心跳得厉害。我把文件夹挂回去,口里说:“想不到丁小槐他倒是上去了。”边做出很随意的神态,笑了回。小莫说:“下来都几天了,你不知道”我说:“中医学会没人送文件去,还不够那几张纸的份量。尹玉娥她是人事通,这几天又病了。”小莫说:“丁主任他现在,现在人家都叫他丁主任了,他现在比以前就神气了很多。”我说:“至少别人就不用提着名字叫了吧,几十岁了还被别人提着名字叫,有什么意思”小莫说:“你也努把力才好,大男人的,我们女人有个办公室坐坐也就很幸福了。你毕竟不样,男人的心要大些。其实你条件哪点不好,好也要去表现表现,哪怕钻那么钻。”我笑着说:“人长得太高了,标杆又太低了,身子躬得太低也很不是滋味的。”小莫没做声,好会说:“机会等肯定是等不来的。”我回到办公室,在把钥匙塞进锁眼的时候,那种金属摩擦的微响像种神秘的提示,我心中忽地炸雷式地响:“机会等肯定是等不来的。”我奇怪刚才为什么没有对这句话引起特别的注意我坐在那里想把自己弄个明白,丁小槐得到的东西,是不是我所需要的说是吧,我似乎也没有种强烈的渴望,说不是呢,我今天为什么又受到这样的震撼平时张三李四提上去了,我没有去细想,想着他们是不错的人吧,可丁小槐我就太了解了,那年拿烟盒的造型就能够说明切。可现在怎么回事,人家上去了,是副处级了。我再怎么想保持内心的平静,也不能没有灰头土脸的感觉。
晚上我到晏老师家去下棋,心神不定,就输了盘。我叹口气,他说:“今天你心里有点不那么舒坦”我说:“输了心里还舒坦,那还是人吗”我说着笑笑:“再来盘”摆棋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又叹了口气,他说:“怎么了,小池今天你”说着手停下来。我的手也停了,说:“怎么能痛快起来,这个世态炎凉的社会。”他说:“小池这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到今天还来叹这个,早就应该把它作为个事实接受下来了。世界它炎凉几千几万年了,就像人有手有脚样,你叹口气它就为你变了不成加等于二”我说:“说起来吧,也不应该叹气,别人发达了是别人的本事,我叹气干什么看起来我还没修炼到家。”他说:“想参禅又不能入定。人是什么东西,人你要想着人是什么好东西,你辈子苦恼就没个完。对人对世界你不抱希望了,那倒有点希望了。与人奋斗,其乐无穷,这话是怎么来的我年轻的时候比你还清高,清高的结果是清而不高,白白给别人做了垫脚的石头,到头来事无成钱不值无所有败涂地。”听着他的话我身子抽缩了下,为了掩饰我又故意把肩耸了几耸。我说:“晏老师把话都说透了。”他说:“我做人辈子,这是点失败的心得,如果失败的心得也可以称作心得的话。”又说:“小池我看着你,有时候不忍心看下去,苦日子还在后头呢。等几年比你小截的人都当了你的领导了,那你的苦日子就真的来了。”我说:“我也不是看不清局面,有时候也想顺势入局,如鱼得水,可心里就是顺不了那个势,性格就是入不了那个局,入局的痛苦还要大过得到的幸福,我想着我何必为了小幸福带来大痛苦呢”他说:“大小之辩析因人而异,轻重之权衡各各不同,真能心平气和倒也好,可人总是个人啊”我说:“历史上有些大人物他真的是逆流而动,他们真的是人物啊。”他说:“那你想想他们是怎么活过来的凭你这份气性你做得到”你想着自己顺那个势并不是向哪个人低头,这样你的苦恼就不是苦恼了。不然你赶快离开卫生厅,去做个业务工作,把业务抓在手里,辈子也不至于这么不官不商地悬在空中。”我说:“晏老师到底是过来人,知道那种悬着的感觉。说真的有没有那点好处并不是那么大的事,别人见了你是不是连连点头挤副笑脸也不是那么大的事,就是那种悬着不着地的感觉真不是滋味,你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才好,你跟世界没有关系,你不能为自己找到种活着的证明。怎么才能跟世界产生真正的联系还是要往那条路上走。说真的要是考科举就好了,大家下场子考那么考,我也不标榜自己有什么清高。”他说:“小池你应该把自己的思路理清楚,你到底要什么骑在墙上两边张望,那不是个事。”我说:“晏老师您这么说,把我说明白了,又把我说糊涂了。”
我低头不语,想着自己的确是需要个表演的舞台,读书人就是需要这么个舞台。没有舞台,就惶惶不可终日。晏老师给我倒茶说:“这茶慢慢就品出味道来了。”我说:“我没品出什么味道。”,他说:“那你的感觉太粗糙了。君山毛尖呢,看茶叶都是立着的,湖南个朋友带给我的。”我举起杯子瞧了瞧,果然是立着的。我说:“好茶叶它都有个气性,它立起来。”他说:“那些人的气性景仰景仰是可以的,学是学不得的。我景仰了辈子,学了辈子,怎么样”他说着捏捏自己的手腕,又抚抚胳膊,似乎是怜惜自己,又似乎为自己感到遗憾。好会他说:“再杀盘”
那天从晏老师家出来,走到门口我说了个笑话,他顺着我也说了个笑话,似乎我们没谈什么严肃的问题。我想用达观的神态来掩饰内心的震动。我惊异地感到了自己的信念并不是那么强韧,那些不言而喻的由父亲融贯到自己血液中的东西,原来也不是不可以讨论的。那么父亲辈子是不是值得我不敢往下想。既然选择了,就不能把为什么永远地追问下去。信念就是信念,这是种情感的选择。情感的选择不能以理性去作无穷的反思,无穷的追问,没有什么崇高和神圣禁得起无穷的追问,把切追问到底,必然是摧毁切。我对自己内心的怀疑精神感到了恐惧。脚下的土地在颤抖,人将悬浮到空中去。我不敢往下想,再往下想我就把自己全否定了,那怎么行可是我又不能不想,我是个知识分子,我有想的能力,也有想的权利。我有理性,我不能不想,这使我害怕自己。我感到了种潮湿,这种湿气渐渐地浸润到我的深心。
30你以为你是谁
丁小槐搬到那边两室厅的房子里去了。这天中午我正上楼,见丁小槐扛了电视机下来,我说:“总算脱离苦海了。”他说:“也算是吧,马马虎虎,凑凑合合。”他不想刺激我,却掩饰不住得意之色。我也挤出个笑脸说:“不错不错。”就走过去了。又看见小孔和小魏在帮着搬冰箱,步步往下很吃力的样子,我想搭手帮他们下楼,手刚伸出去又缩了回来。到家里岳母说:“丁主任在搬家,有几个人在帮忙。”我装作不懂,端起饭来吃,心里想:“男人吧,能屈能伸,我屈下又怎么样池大为你要是条好汉,你打脱了牙和着血往肚子里吞,现在这就把碗放,帮着搬东西去要脱胎换骨,就从现在做起”我把碗放下来,蠕动着嘴唇对自己说:“你算老几,你以为你是谁我扭不过你我扭扭你又怎么样我偏扭你”走到楼梯口,听见小孔在叫“丁主任”,那甜腻腻的声音使我心中麻。我身子本能地闪,躲到厕所里去。我边解手,边从窗口往下看,小孔和小魏抬着桌子往那边去。这些人吧,毕业没几年,倒比我还懂事,将来都是有出息的。我右手举起来在空中划了道弧线,想象着手中操了把匕首,用力往腰部顶,心里说:“狗东西,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我今天扭你不弯”我骂声,手顶下,身子也抖下,可双脚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像被什么吸在地上了。这时有人进来解手,看了我的神态,奇怪地望着我。我把手放下来,不容自己多想,就往楼上走。在转弯处我看见宋娜抱着孩子站在家门口,像有什么力量把我往后拉,我停住了。我站在那里有几秒钟,心里对自己说:“池大为你要是条好汉,不是好汉哪怕只是个人,你就不能过去搬哪怕张椅子。”宋娜看见了我,过来跟我打招呼,我说:“下面都客满了,到你们五楼来旅行趟。”就钻到厕所里去了。
晚上下了棋回到家里,董柳已经睡了。我把灯拉亮,董柳忽然像弹簧样跳起来,把灯拉灭。我再拉亮,她再拉灭,反复几次。我以为她怨我回来晚了,也不解释,摸索着把拉线从床头解下来,把灯拉亮。董柳睡在那里伸手捞了个空,跳下床把拉线从我手中抢过去,把灯灭了。我说:“凭白无故又生我的气”她说:“生你的气也没有用,就像傻瓜你就不能恨他怎么不聪明。”两人你拉我拉,灯明暗,拉线断了,灯还亮着。我说:“董柳你有什么话好好说,怎么像吃错了药样”她生硬地说:“我吃错了药,还怎么好好说话”我实在也没什么事惹得她这么不高兴,心里火得要命说:“有什么事你说出来,别撑着这张脸像蒙了蛇皮样。”她睡着动不动说:“我生了儿子你还想我是杨玉莹蒙了蛇皮还有蒙老虎皮的那天。”我说:“董柳你变了,以前你不是这样。”她说:“你的意思是说人没有变的权利变是我的自由。”又说:“我生了儿子喂了奶还不准我变,宪法上哪条作了这样的规定我知道你怎么看我,从来就没夸过我半句,别人都长得好,只差没说你外婆你妈妈长得好了。自己身的疤,人格都有疤。我的好你看不到,天天看着不顺眼,只看别人的脸漂不漂亮,还有腿漂不漂亮,屁股漂不漂亮。”我说:“董柳你总要讲道理,有什么事说什么事,牛胯里扯到马胯里干什么”她翻身坐起来说:“讲道理你到厅里跟你的同志们讲道理去,看他们跟不跟你讲道理讲道理你还住在这个老鼠窝蟑螂窝里”
绕了半天是房子的事。我说:“人家搬家那是人家的事,世界上天天有人搬好房子,你要生气,那生得完别说两室厅,还有那么多人住在别墅里呢。比起来是没个尽头的,丁小槐他也要搓根绳子把自己挂到树上去。”她说:“我不想住好房子,我在老鼠窝里窝辈子我都没意见,我跟了你我早就没有任何想法了。董卉针见血地指出,我结婚以后就没穿过件像样的衣服了。我全都忍了,我只是为我波打抱不平。我波他比谁差,差在哪里他要比别人住得窝囊我咽得下这口气,我就不是个做娘的人。”我说:“我们间房子也住了那么久,现在两间了,比以前好倍了,你还不满足”她说:“那你看着别人搬了家,别人的儿子住到套间里去了,你心里动都不动下我只问你的心是不是肉长的我只想我波有个好点的成长环境。别人都心意想着把日子过好,你心意想什么连我都不明白,不明白你脑袋里塞着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想把你的头剖开看里面都装了什么,那又是犯了法。”我看着董柳,觉得她的眼神跟以前是不样了,很不样。董柳说:“你别装出副无所谓的样子,你总要给我波点希望吧”我说:“那我明天拿把菜刀架在申科长头上,看他不给个套间”她说:“大为你是男子汉你拿出承担责任的勇气来,跟我耍无赖有什么用”我说:“你再这样说我就走了”说着站了起来。她站在床上说:“你走,你前脚出了门,我后脚就把波送到你办公室门口。”听了这无赖似的话,我转身就走。走到楼下,我在冷风中打了个噤。不会我看见岳母房里的灯亮了,她真去抱波董柳抱着波下楼来了,我闪过边,她直朝办公楼走去,我轻轻跟在后面。办公楼前灯光幽幽地亮着,她站在大门口犹豫了会,就进去了,想不到她胆子真有这么大。到二楼再往上走就没有灯光了,她在楼梯口摸索着开关,我从后面伸过手去,把灯开了。她吓得尖叫声,见是我,马上把脸绷紧,把波放在地上,走下楼去。波就在水泥地躺着,哼了声,睡着了动不动。我把儿子抱起来,搂在胸前。我抱着儿子到了办公室门口,董柳从后面追上来说:“我的儿子,就让你这么抱”只手从我胸前插下去,要抱波。我马上说:“你不要他了,你把他丢在水泥地上。”她说:“我生的肉,给你”两人用力,波“哇”地声哭了。就这么僵持了会,谁也不敢用力。我说:“你没有资格做母亲,这么冷的天你把他往水泥上丢,明天病了我看你面对他”她说:“你有资格做父亲别人的儿子什么生活环境,你的儿子呢明年他懂事了,他问你这个做父亲的,为什么强强住好房子,我看你面对他”她又用力,把儿子抱过去了。我开了门,她就跟了进来。她坐下来拍着波说:“将来我波我要培养他的正常人格,不要像有些人样,自己不是谁还以为自己是谁。”我说:“至少要波不要把自己的儿子往地下甩,又不要把电灯线那么扯断。”董柳说:“你的嘴这么会说话你去堵堵你的同志们,你敢吗老是堵着我”
自从有了两间房子,我没再把房子的事放在心上想过。说起来,这件事也还是件事。丁小槐搬了,使这个问题变得紧迫起来。可我又有什么办法我说:“董柳,我们有两间房子就不错了,你别再拿这些鸡毛事来烦我。”她说:“鸡毛事,那你说什么事才是大事你以为你是谁总理”我说:“集体宿舍的房子不是人住的”她马上说:“那破烂不是人捡的,你去捡牢里关的也是别人的儿子,你把我波也关进去。”我忍不住笑了说:“没想到董柳还有嘴巴这么便利的时候。”她说:“大为我了解你,你有你的性格。正因为如此,多少事我都忍了,你看家里有几样像样的东西,我说过句没有我年到头几件衣服翻来复去地穿,我也没说什么。我是乡下上来的,我什么不能忍我唯不能忍的就是看着我波受委屈。你看我波他这么乖,看着就让人心疼,他生下来比谁差了哪点,他要比别人过得差要说差就差了没个好爸爸。”我心里抽抽地痛,说:“你当年也长了双眼睛,你怎么不为波找个好爸爸”她说:“我的眼没有别人那么尖你看有些人长了双千里眼,多少年以后的事都看到了,果然都到眼前来了。以前我看不起那些人,现在我倒佩服她要不怎么说找对象呢,找”我生硬地说:“董柳你现在还不老,我放你条生路,你再去投次胎,你再去找,找”她说:“个女人还可以回到以前吗女人不比男人,女人没第二春,女人辈子就是锤子的买卖我再怎么找,可以给我波找个亲生父亲”我说:“董柳你找对象真的找错了。”她望也不望我说:“那也可以这么说。”我说:“不过生儿子倒还是生对了。”她哧地笑了,说:“你的口才这么便利,怎么不到马厅长丁主任哪里去表演表演”
半天两人都不做声。董柳说:“都半夜了,回去吧,明天还要上班呢。”我说:“你先回去,等会我抱着波回来。”她说:“为什么”我说:“你先走。”董柳笑声说“倔劲又上来吧。我看你都看到骨头里去了,就是要争个赢高,跟我争赢了有什么用你挺起来争赢了世界,那是你的真本事,我波也少受点委屈。”我说:“我争你都争不赢,我争赢世界”她笑了说:“你赢了,我先回去。我路怕,你抱着波跟在我后面。”回到家她抿嘴笑了说:“你赢了,你取得了个伟大的胜利。”我把波放在床上说:“再不睡就天亮了。”我踩在桌子上把灯泡取下来,房间里黑了。董柳在黑暗中说:“反正睡不着,我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别激动,丁小槐到药政处当副处长了。”我淡淡地说:“早就知道了,要不他怎么搬了家呢”她说:“你真的没想法”我说:“人家能干吧,还有什么想法卫生厅有那么多讨厌的人,又有那么多麻烦的事,我还没精力去应付那些人和事呢。我想得通,自己带好儿子算了。你说顶乌纱帽戴在头上舒服些,还是儿子睡在身边舒服些”她马上说:“妙论,谬论正因为要带好儿子,所以要那顶帽子,做父亲的总该给儿子创造个好的成长环境。我不相信你三十出头就心如止水了。”我说:“那你要我怎么样”她说:“怎么样我都无所谓,我辈子苦到头黑到头我都不会哼哼声。你总要对得起儿子吧,为他成长创造点条件吧人这辈子,总要扑腾扑腾那么几下吧”我说:“你以为卫生厅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地方,明天地震都震光了地球还照样转。再说潭臭水有什么好扑腾的。”她说:“你瞧不来潭臭水,那你到中南海扑腾去,你去得了吗在海里扑腾不了,那你就得在这潭里扑腾。你以为自己是谁,还嫌这潭小小人物就扑腾眼皮底下那几件事,该扑腾的还得扑腾,扑腾不扑腾总不样吧,丁小槐就走在前面了。”说起丁小槐我肚子气,我转过身子朝墙壁睡了,说:“要我去学侧着身子走路的人真想不到董柳你也用这么俗的眼睛看世界。”她说:“我不像有些人,眼睛看着星星,多雅啊看星星有什么用你又不能把它搬回家里来煮着吃了。我只看着我波,看着家里这几件事,这才是真的我不像有些人,把自己看成什么人,天下就没几件他屑于的事情。其实他不屑于的,是他想要都要不到的。好东西手伸长了再伸长都捞不到,还有人讲客气,真是好死了那些伸手的人。你池大为是男子汉,站起来也这么高,锯马桶也能锯几个,你比谁差了哪里宋娜好得意地告诉我,她搬家了,她先生提上去了,你比谁差了哪里,把得意都双手捧给别人去了。”我说:“董柳你别堵我,堵我我又走了。别人愿意怎样那是他的事,他得意那是他的福气。脸盆里的风暴有什么可得意要不怎么说人与人的差别比人与猪的差别还大呢”
这天晚上我整晚不眠。我卧着不动,怕翻来复去董柳会怎么想我。我忽然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非常孤独,茫茫世界,有谁把我放在心上连董柳也这么陌生。在黑暗中静下心来想想,真令人不寒而栗。董柳讲的,不能说错了,可到今天要我来脱胎换骨,那又怎么可能我问自己,我不能回答自己。
31给我个支点
岳母六十大寿,董柳姐妹早就商量好了要庆贺下,商量的结果是到枫叶宾馆去订桌。前天董柳对我说:“送多少钱”我说:“你们姐妹商量去,董卉送多少,你也送多少,她也是拿工资的人了。”董柳说:“我今天才知道,董卉她准备送六百块钱,搞得我措手不及。”我说:“你妹妹刚参加工作,个月就是百多块钱,摆什么派头”她说:“还不是任志强在后面撑着。任志强他现在把钱赚海了,把我们往墙壁上顶。”我说:“这就是他要追求的效果,我对他不冷不热,他憋了肚皮气在肚皮里呢。我没把他看成什么竞争者,他倒是这样看我,可笑。干脆你也送六百,反正是你妈妈,转个弯又给波买东西了。”她说:“过年本来就过穷了,想着这个月才二十八天,心里有点高兴,盼着工资早两天到手,也喘口气,这口气还是没法喘。我又到哪里去凑六百块钱来董卉呢,也太不懂事了。”我说:“银行里还有几百块钱,取出来算了。”她说:“那是定期存款,好不容易凑个整数存下了,又要取出来,我心里怎么舍得董卉呢,太不懂事了,跟着任志强跑什么跑”我说:“不就是个生日,世界上每个人每年都有生日呢,你送二百意思下就算了,管别人他送几百呢。”她说:“我还要留着这张脸做人呢,这么小气。”我说:“这事随你去办,反正是你妈妈。你多送我不心疼,少送我不脸红。”她说:“你这么肩歪,担子就落下来了。没落到地上,落到我身上了,好轻松随我去办那我明天早去抢银行。要不到你们计财处借它五百,我就是这样办。”我根指头敲了敲桌子说:“董柳你又来了。”她直望了我说:“你随我办,我这样办你又不肯。你到什么地方借三百块钱来。”我说:“要我去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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