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们耽搁在这清幽山林之间的时候,那只巨大的黑手,已经悄悄逼近了他。那至大的威胁,他还没有看见,却会在不远的将来,让他再也没有仔细考虑那个问题的机会。
第百章 阴影憧憧
噩梦。噩梦又回来了。那根根铁链,根根的银针,根根分他的筋,错他的骨的手指。噩梦中,曲道远睁着眼,颤抖着,喘息着,挣扎着,张大了嘴,却强撑着不敢发出声哀嚎乞求。他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是他醒不过来。“官人,官人”耳边渐渐可以听见妻子声声焦急的,慌乱的呼唤。曲道远忽然浑身震,睁开了眼。这次,他终于是真的睁开了眼。屋内小小的油灯,亮着昏黄的光,照出妻子憔悴的脸。连续数日,他夜夜噩梦惊魂,虽然强忍着默不做声,又怎能瞒过枕边之人。曲道远冷汗淋漓,身下的被褥已经潮湿。妻子想要呼唤丫鬟进来更换,曲道远摇摇头,只拿过早备在旁的汗巾擦了擦头脸,将妻子搂进怀中安慰。“没事,只是前段时间太累了。多休息两天就好。”妻子闭了眼。“你这次在家里已经太久了。商队不能没有你。也许,你出去走走,反而会好得快些。”她是行商首领的妻子,不是养在深闺的大家小姐。他有事,他不能说,而她帮不上他。可是最起码,她该可以让他免了如此辛苦掩饰的痛苦。曲道远默然片刻,用力搂了下怀中的人。“好。没事,阿维,你放心。切都会好起来的。”这句话,他说的很有信心。最起码,他活下来了,不是吗。三天时间,他尝遍了人间酷刑。他被挟持着半夜回到自己家中,看着把把锋利的短剑,悄悄地搁在睡梦中妻儿的脖子上,等待着他的决择。他只是个商人。他重义气,念旧情,可他只是个商人。他不是死士甚至不是军人。他受不过这样的威胁折磨。他只有招供。他招出了他曾受过风劲节的多少恩义。他招出了当年风劲节安排他在定远关附近行商的深意,他招出了他曾苦候卢东篱数月而不得,他招出了当年风劲节曾留下过的暗语联系方式他本以为,在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之后,自己会被灭口。然而,三天后,他却又在夜里被轻飘飘送回那青楼花魁地房间,那冰冷的声音,只在他耳边轻轻留下的最后句话:“你身边会有我们的人日夜看着。这三天的事,你若是敢泄露个字,满门别想有个活口。记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你就只是在这里和美人厮混了三天,做了有钱男人都会做的事。以后,如果有人再用暗语上门找你帮忙,你该知道怎么做了”他转眼就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切照旧,所有人都以为他艳福不浅,在那销金窟里和那青楼名妓寻欢作乐了三天而已。那三天的经历,仿佛只是场噩梦。那些人甚至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明显伤痕,就算他要去向人诉说,恐怕也不会有人相信。吹熄了。曲道远在黑暗中静静躺在床上,睡不着,只呆呆地盯着模糊的幔帐。那三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下来地。那些人反复对他用刑,反复讯问,到最后才满意他已经如实招出了切。他也确实几乎招出了他所知道的切。几乎。只除了当年风劲节留给卢东篱的那封信。还有和那封信有关地切。他知道,风劲节为了在必要时得到助益,曾与许多旧日下属订过暗语应答。不管出现的是什么人,只要对得上暗号,只要还肯念他昔日旧情,各方商家就必然全力相助。他也知道,风劲节对每个大商家所订的暗语都不同。他知道与自己联络的人应该用什么话,却不知道调动别的力量该是什么暗号。然而,他却猜得出,风劲节留给卢东篱地那封信里,必然交代了切。苦候卢东篱不至时,他手里拿着那封信。也几次三番有拆封窥的冲动,但最终他却没有辜负风劲节的信任。为了怕自己意志不坚。有朝日背誓偷窥,他在潼城覓地把密信深埋,然后引着商队远远离开。那封密信,油布裹了,银匣装了,正安静地躺在那荒野中的山石下,大树旁。此事天地之间,唯他与风劲节二人方知,风劲节已死,便永远成为他个人的秘密。即使是被逼到绝处时,即使招出了其他的切,他却还是没在这封信地事漏半点口风。别的事,都还另有知情人,象小刀,象王大宝。如果他们被抓住逼问,旦发现他撒谎,这些煞神必不能饶他全家。唯有此事,他自恃无人知晓,所以力隐瞒。如果他招认了这封密信,那他所作的切就不再是个商人纯粹的报恩行动,而是无数手握金银商脉的商人组成的团体联盟行动中的环。他不知道来逼供他的人是谁,但他猜得到是来自朝廷地人。如果他招认了这个,对他的妻儿,对他当年的伙伴,都会引来泼天祸患。所以,他抵死相瞒。那封信,幸好他没看,也幸好他当年就将它埋藏。现在,这些人就是把他家里商行里翻个底朝天,也发现不了线蛛丝马迹。他那直不曾在人们面前出现的三天,他身边也没有任何人起过疑。这番苦楚,他只能永远深深埋在心中,不能向任何人求助,不能与任何人诉说。整件事,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就好。切总都会好起来的。因为已经不可能更糟。曲道远的三日艳福,和之后的性情大改,夜晚易惊,神情恍惚,都没有引起他人什么注意。其实,风劲节纯以情义来维系的这个巨大的商人联盟,骨子里根本松散地算不上是个组织。大家都不曾受过教导和训练,也没有足够的心理防备。就算有人发现曲道远地疑点,也不会想起来要将消息通传各方,更不要说将消息上报给风劲节。与曲道远遭遇相似的商人其实还有几个。风劲节当日与卢东篱何秀姐路而行,路上曾求助过地大部份商家,暗中都在被赵国最出色的密探调查追究,小心监视。而各个地方最高负责的巨商,所有找人的命令地最高下达人。密探便直接下手。每个人都会因为种种合乎情理,不为外人所疑的原因,在段短时间内消失在人前,然后,重新出现时,多少有点恍惚不宁,只是总有种种理由解释搪塞过去。他们和曲道远样,被威吓伤害,被逼供。也和曲道远样。神思不宁,行动失常,噤若寒蝉。只是。大部分人,还是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仍然只是单纯地念着旧情,准备着,如果他日有人能报出恩主的暗语,就尽量给予帮助。他们不知道事情原委。也不知道风劲节身在何处,他们什么也不清楚,什么也不知道。密探搜集的情报,雪片样飞往京城,飞到赵王的御书房中。当各种情报都明确指出,所有人都是念着风劲节的昔日旧情而相助时。强大的国家力量,开始认真分析记录搜寻,所有曾在风劲节手下做事的商人。全国各地,各个不同的商会商团,每个曾与风劲节有过牵扯地人,每个从风家走出来的成功商人,以及他们自己带出来的徒子徒孙,所有人地生意。产业,势力范围,处,又处,都被明确而细致地列出来,传送到御前。而这些被调查的人,除了那些遭受非人痛苦的被逼供者,再没有谁察觉,有场严重的危机正在逼近。说到底,他们只是商人。他们聪明敏锐。识进退,懂世情。然而,他们不是智者谋士,不是浸滛官场之人。其实,要消灭这些除了钱什么也没有的人,太简单。只要道圣旨,几批军马,就够了吧然而,看着从四面八方送上来地道道密报,真正确认整件事的原委,城府幽深的赵王同他的心腹谋士四目相对,彼此都感觉到股深深的寒意。只有去细看四面八方,天下各地传来的道道细则详文,才能真正明白,当年风劲节随手教出来地批部下,拥有着怎样的才华和能力。如果风劲节有心,仅靠着这几乎掌握赵国半商圈的力量,就可以发展出任何惊人的势力。如果他肯用心,在赵国,不知能掀起多大的风浪,甚至直接威胁到皇权的稳定。然而,他明明有这样的能力,却什么也不做,放任如此潜力巨大的股势力,成为个单纯松散地商业联盟,而自己甘心散尽家财去边关苦守数年,然后,为了道莫名其妙的圣旨,从容就死怔怔望着桌上封封密信,赵王已经很久很久不能做声了。陆泽微平静地提笔,在墙上张已然密密麻麻,点了无数红点的地图上,再次标注出三个新的红点。每个点,就是个因风劲节而掘起的商业力量,沉静地看着整张赵国地图,看着几乎占据所有国土的密密红点,再没有什么,比这种直观的感受,更加让人震撼。风劲节,他是什么人他怎会有这样的能力,这样的本事风劲节,他的行为,为什么如此不可思议,不可理解。如果他信手而为,就能造就这么多地人才,这么大的基业,那么如果他倾心倾力,到底有什么事,办不成风劲节他死得太无谓,太可惜,太可叹但是但是,他终归是不能不死。陆泽微深深叹息,转头看那目光阴森,面沉似水地赵王。
第百零章 守株待兔
看着风劲节的死,赵王这数年来也是时常怅然的。然刻,亲眼看着这封封密报,他却为自己当年的决断庆幸。那个人,太强大,太可怕,潜力太深不可测。无论他多么有才华,多么肯为国尽力,这种人,也只有死,才能让上位的君主放心。就算这君主私心中有多么欣赏他,钦慕他,渴望拉拢他,结果也并不会有什么不同。只要是挡了路的,无论是刺棘乱草还是芬芳芝兰,都只是必当被清除的杂草。“看来,风劲节是留下了继承人,留下了可以继续操纵影响,如此巨大商圈的方法。那个假的曲道远就是此人。”赵王感慨片刻,终于开口:“风劲节倒也是个痴人。卢东篱无情无义,任他枉死,他却在身后也还要替他安排退路,护他周全。”陆泽微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忍无可忍:“卢东篱不是无情无义。他们两个,不过是把这个国家看得太重了”赵王没料到陆泽微竟会顶撞自己,愣了愣,脸上神色几番变化,几欲恼羞成怒,最后却终于长长呼出口气,没再接陆泽微的话题。他只是站起身来,慢慢走到陆泽微身前,与他起并肩看着墙上那幅满是红点的地图。然后伸手由图左图右徐徐抹过:“这些,就是他的力量。不管继承这力量的人是谁,泽微。你看,我们是否都应该乘他还来不及做任何事的时候,秋风扫落叶。来个斩草除根。”陆泽微望着整张地图地红点,深深叹息:“他们不过是些商人,没有武力自保,皇上要毁灭他们很容易。可是”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轻轻地抚摩这片赵国的大好山河:“整个赵国的商业命脉,怕也要毁坏大半。”作为个皇帝。赵王地眼光能力都是极出色的。所以他沉默了。经世之术上,他有定造诣,所以对商人他可以轻视鄙薄,但他绝对没有让个国家从此百业荒废的勇气。他思索良久,方徐徐道:“赵国也不是只有他风劲节家走出来的商人,要是实在不行,朝廷也可以将那些生意收来派人官办”陆泽微只觉得背后冷汗涔涔:“陛下,这些升斗小民可以将平凡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热闹繁盛。可是如果由官方出资来办。便是再简单的生意,到最后也要么是独家把持,扰民不休,要么就是大亏而特亏”看到赵王脸色现出不快之色,他赶紧补充说明:“朝廷自然人才济济,只是这生意之术。经济之道。却于朝中文武之事全然不同。念之差,谬之千里。陛下切不可再生此念。”赵王皱眉道:“泽微,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就是大老板若是朝廷,则上上下下地人手,必不能倾尽心力,反要人人从中取利。朕大不了也学风劲节,许他们倒四六分帐即可”陆泽微苦笑摇头:“老板若是私人,如此授权分利,人人皆会称是仁厚信人,衷心感戴。可是朝廷之物,在人看来,便等同是那无主之物。不要说倒四六分利,就是倒九,人心也仍不足。他们不会感戴宽容诚厚,而只会看到利厚易欺。朝廷之利,又并不属于朝廷的监察之人,因此上下沆瀣气,损国利己,无顾忌,也就不可杜绝”他只是谋士,不是宰相。密室私议之时,说话间便无甚顾忌,言语甚是直白。赵王并不是不懂经世之道的人,也明白这些商人实力虽然不小,但是现在已经被他们先步发现,只要加以制衡监督,这股潜势力便不可能变质成可怕的反朝廷势力。然而,身为帝王,看那满墙红点,心里无论如何也是极不舒服。“泽微,会不会是你太多虑了官办就算是不能长远,总也可以暂时支撑段时间。这期间,自然会有其他的商人应机而起,那些生意,最终总会有人抢着去做。”陆泽微叹息,伸手划过整张地图,指着那密密麻麻时间数之不清的红点:“陛下,这里有半个赵国的商业力量,涉及各行各业,盘根错节,其中有多少是和当地官员望族的利益紧紧相连。陛下,您可以有什么合乎情理,师出有名的理由,将他们全部肃清抄灭,而不引发动荡和恐慌”赵王终于哑口无言。卢东篱和风劲节地这些隐事,他永远不可能对天下宣布。而要以莫须有地罪名,将涉及整个国家,各行各业,各大有影响力的商家全部摧毁,抄没财物,必会造成人人自危。他是皇帝,他可以用任何理由来毁灭这些商家。历史上,也确实有过皇帝鼠目寸光,忌商人之富,无故抄没打压天下富商的先例。但是他却不是那种蠢货。当所有商人都疯狂变卖产业,隐藏财富,购买大量良田,以期弃商从耕,自保家族,从而引发大规模的土地兼并,以及大量的商户伙计们失业造成的动荡,还有这些商家背后地势力严重不满,因此借这种动荡地种种发作可能,都令他投鼠忌器,无法妄为。赵王怔怔望着地图,良久,才喃喃叹息:“好个风劲节好个风劲节。”他无限谓叹,无限感慨。第眼看去,风劲节地隐藏势力旦曝光出来,就毫无自保能力,根本可以随意任凭君王处置。可当他真正想要扫平切威胁时,才发现,原来,要毁灭风劲节生前所建立的势力,会是如此代价惨重,如此矛盾困难。若这些真全都是反贼逆党,他拼着受多大损失,也要将他们全部肃清。偏偏他们多不过是些重情义地卑贱商人,大部份人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其中只有极少数人,才会为了恩义,冒天大干系帮风劲节做那么点点违逆朝廷地事。比如曲道远准备救护卢东篱。比如当年卢家有难,苏婉贞母子被所谓的民间侠士提前救走。这张网,风劲节只纯用旧情维系。商人从来重利,又哪里会有谁真的倾心竭力,不计拼死报效谁所以这张网,看着吓人。作用却不算是对风劲节地继承人也样。为君王者,难道可以因为猜忌不安,只为了毁灭这样张脆弱的网络,便贸然动手摧毁切,平白让自己的国家失去无数商业精英,平白让百业凋零,人心慌乱太过不值只是赵王终究放不开那点心中不快:“无论如何,这风劲节从容随意间,便掌控了如许势力。终不免叫人万分感慨。”陆泽微微笑:“陛下。风劲节哪里是从容随意。他用了多少心思来教导人才,处处施恩,积年累月,才积蓄起这样点人脉。而他这所谓的势力,陛下要拿来收归己用,却不过是轻而易举。”赵王微微怔。陆泽微复又笑道:“风劲节要用恩义来牵系众人。旁人肯不肯听他的。愿不愿帮他,完全看别人记不记恩而已。可是陛下只要道圣旨。又有谁敢不从呢不管这些人出身何处,恩主何人,他们都是大赵国的子民,都是正经守法地生意人。他们必然会尊奉陛下,听从陛下的谕令。所以风劲节这所谓的势力,其实本来就属于陛下。”赵王愣神了半日,忽得大笑起来:“泽微啊泽微,竟是什么都让你说得尽了。虽说朕也知道你这多是宽慰之词,投朕所好,不过,这话朕却实在爱听。哈,罢罢罢。都是朕的子民,朕便饶了他们的身家性命又如何”陆泽微终于轻松下来,拜笑道:“陛下英明。越是任他们安然不动,才越不易打草惊蛇,才方便将那二人网成擒。”赵王眼中精光闪:“近日这二人就完全销声匿迹,各地都找不到这二人的行踪,也不曾察觉他们和风劲节的任何旧属有联系。你有何计,可擒此二人”陆泽微侃侃而谈:“如今,在各个与风劲节有关的商家身边,我都伏了人。身份越高,影响越强,势力越大,且当年与风劲节关系越紧密的人,我安排地人就越多。我相信,风劲节地继承人与卢东篱的隐匿不出,必然是暂时的,他们不可能永远不去利用风劲节当年留下来的力量,而只要他们任何个试图与这些商人联系,我就能立刻察知。不过”陆泽微脸上露出自信之色:“这样守株待兔还是太慢。与其我们费心费力四方布人地找他等他,不如让他们自己跳出来,撞进陛下的掌心。”话只说到这里,赵王却已是神情了然,冷笑着点了点头:“你去安排吧朕只安心等着见人。”他的神情忽得奇异起来:“朕定要亲眼看看,他为自己挑地继承者到底是何等人物,朕也要亲眼看看,那个重情重义地卢东篱,如今到底已经沦落到何许田地”陆泽微也不再多说,只是施了礼,转身退出御书房。夜色已深。他们密谈良久,现在已是午夜了。忽从深深殿宇中行到寂寂月下,陆泽微不禁有些寒意难当。他微微瑟缩了下,抬头看着漫天星月,心深处无声地长长叹息。半月后,当朝品诰命夫人,已故卢元帅地遗孀卢夫人因思念亡夫,忧痛入骨,病不起。卢家百般延医诊治,卢夫人病势却是有增无减。地方官不敢怠慢,急急奏报入京。当朝圣君竟连下数道旨意关怀问候。又调拔宫中太医,带着宫内上好的药材日夜奔波前往诊治。当地地方官员,也接到朝廷诏令,为卢夫人诊病治疗,可慰天下民心,可安忠良英魂与地下,切切不可轻忽。朝廷如此郑重,地方上县府郡各级官员,自是也不倾力四下搜寻名医,各处集市城镇,都贴出了重赏寻求良医地告示。转眼间,卢元帅遗孀病重垂危的消息,便随风传遍了赵国的每个角落。就连个小小山村,也得到了消息。这依山坐落的小村庄,交通闭塞,村人生活纯朴简单,少有风波。所以这日,城中官府特意派差人来,把张告示郑而重之贴在小村最繁华的地方唯家小酒摊外。告示前立时聚集了帮看热闹的人。村子里找不出两个识字的人,所以大家对着告示指手划脚摇头晃脑番,其实谁也没看明白写的到底是什么。等到村里仅有个曾考中过秀才,如今已六十多岁的老太爷被人请来时,这告示外头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人挤得多了,旁边酒摊的生意也莫名地好了不少。卖酒的王老头跑过来,跳过去,真个忙得不亦乐乎,乐得他满脸的笑纹越笑越欢,有谁叫他,都是乐颠颠得回应。“王大爷。”“唉哟,您来了酒又喝完了啊”王老头笑得更是欢畅了,这上上下下,会叫他大爷而不是王老头的客人,也只有这位住在山上的常客了。这人长得英俊高大,待人又亲切随和,而且出手极宽绰,可算是王老板的最喜欢的客人了。王老头边笑,边快手快脚接过客人递过来的酒壶给他打酒。“是啊,下山打酒倒象是赶上热闹了,那么多人围着什么呢”“是官府的告示,也不知道写着什么,不过孙老太爷刚才进去看了,想是马上就能”话犹未落,听得人群中响起了乱轰轰的喊声。“啊,明白了明白了,孙老太爷说了,是卢夫人病重,朝廷在四下张榜求医呢”“哪个卢夫人啊”“还有哪个,就是戏文里那位忠义感天的卢元帅的夫人啊”王老头叹口气,摇摇头,手脚不停地把酒壶灌满:“这年头,好人不长命啊,可怜的卢元帅,平白受冤枉死了,如今连夫人也”眼见着酒壶满了,他抬头笑道:“曲先生”
第百零二章 引蛇出洞
他愣了下,茫然四顾。咦人怎么不见了风劲节的心情焦虑无比。他和卢东篱在这处山林间隐居休养已有时日,而卢东篱的病情却直没有什么明显好转。他心里烦闷焦燥,却又不能对卢东篱发作。为了让卢东篱对治疗有信心,整天脸上还要做出副爽朗快意,毫无芥蒂的样子来,假装着治疗进展顺利。暗中则是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某个榆木脑袋的家伙揍扁了出气。要不是还能三天两头,跑山下买点酒来闲闲浇浇愁,这日子简直都没法过了。可是,今天去买酒,却又听到这个让他愁上加愁急上加急的消息。苏婉贞病重那个温婉安静的女子,终究不堪长久的心灵折磨而病倒了吗那个会对他微笑,会用信任的眼光看着他,敢于将丈夫生死交托给他的女子,终究是要等不到他将她的至亲至爱之人,送还回给她吗他想要治好卢东篱,然后让他们夫妻团聚,可是老天怎么总是和他做对,甚至现在连这么点点时间,都不肯给他风劲节匆匆回了山间,到了自己与卢东篱安身的茅屋,手推开门,却是满室寂寂,并无半个人影。风劲节心中凉,卢东篱眼睛不便,自己离开的时间也极短,他能去哪里莫非这山间也有人经过。说起苏婉贞病重之事,让他听到风劲节深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不敢再任由自己混乱的心思继续无止境地猜测下去。只是迅速打量四周,小草折断地痕迹,树枝曾被人擦过后极细微的差异,切切,尽收眼底,然后他飞身。循着这些微小的踪迹,向山上掠去。穿林拂枝,直上山颠,终在山高风劲之处,见那人青衫落拓,独坐块巨石之上,山风拂过之时,衣发飞舞如狂,人便愈发显得憔悴消瘦了。寂寂山颠。高处不胜寒。那个孤独地身影到底已经独坐了多久。又还将再这样寂寞孤独地在寒风中静坐多久。风劲节望见那人身影无恙,心神松,却又莫名酸,忽然脱口唤出:“东篱”卢东篱其实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摸索着走上山峰最高处的。那么强劲的山风,好几回。他都以为自己会被吹得直落万丈悬崖。然而。他终究只是坐在石上不动。他听得到风吹树叶的声响,闻得见风中草木的清香。偶尔有鸟鸣声声。对面山崖处,似乎还隐隐有猿啼虎啸。这样的情境,不是不清幽美丽地。仿佛在前生,他也曾想过,等到做完那些该做的事,便可以携了妻儿,遁入山野,于这清山绿水间,且吟且啸,等他那特立独行的朋友,哪天在这红尘翻覆间玩得累了倦了,带了美酒,到山林间相访,他们可以在林间饮酒,月下笑谈,慢慢地回忆所有曾经并肩的过往。达则兼济天下,退则独善其身。失意之时,这般隐逸于这般山林之间,也自会有种悠然适意处。然而,切的切,都成了前生梦幻。他永远永远等不回那每每思及,就痛彻心魂的朋友。他也再不会有机会,去看看,此生相负良多的妻子。卢东篱心神迷乱地坐在山峰之颠,任山风袭人,理不清万千思绪。他心中直隐隐地知道,无论曲道远怎么做,他的病都不可能会好。不去抗拒曲道远的治疗,只是因为亏负,因为抱歉。可是,就这样拖下去,就这样让那个人为了个承诺而不得自由,永远地守着他护着他无望地治疗他,这样难道就不更加亏负吗为什么他沦落至此,却还要累人害人。现在地他,这样无谓地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悬崖离他那么近。那么近。崖底地山风,盘旋而上,带着水气和林木的清香,扑面而来,温柔地向他发着真诚的邀请。可是他不能走过去。无论是多少自厌自弃,多少身无可恋可是在许久许久以前,他答应过那个人,他会活下去。所以,无论有多少艰难,多少矛盾,多少苦痛,多少煎熬,他也总要活下去。他答应过他许多事,可是他唯可以坚持做到的,也只有为他活下来。劲节无声地呼唤永远不会回答的人,心在纠结翻覆间痛不可当。“东篱”强烈的山风刮来声呼唤,他茫然抬首,无望四顾,不知道是否是幽冥中地声音,突破重重地狱,来到他地耳边。“东篱”是谁在唤他,是谁在叫他谁会有这样地语气,谁会用这样的声调东篱劲节今世何世,吾已非吾,君已非君风劲节语出口,已知失言,疾步趋前,沉声道:“我刚在山下看到官府榜文,卢夫人病重,朝廷正在重赏招医”卢东篱迷乱地神思倏然清冷,千顷的心涛冰冻成死寂,再无半点波澜。他不能思考,无法动弹,他甚至忘了刚才那心灵间瞬的触动到底是什么,整个的意识,便只剩下两个字:“婉贞”风劲节见他呆然不动,心下恻然,在他身边弯下腰,低声重复:“卢夫人病了。”卢东篱极慢极慢地抬头,用那什么也看不清的眼望着他,也望着他头上那片浩浩苍天。婉贞病了婉贞婉贞他慢慢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慢慢才可以理解风劲节所说的每个字。然后,他慢慢地站起身,有些迷乱地向前走出步。然后身子晃,几乎跌了下去。风劲节及时在旁扶住他,开口想唤他,时却心头凄凉,竟然发不得声。只觉得卢东篱地手指冰凉,带些神经质的颤抖。极用力极用力地扶在他的胳膊上,如同溺水者抓着唯地浮木。风劲节沉默了会,才能收摄心神,用尽量平静地语气道:“我带你尽快赶回去。”卢东篱唯能做的,只是点头。他们拼命赶路,快马奔驰,日夜不歇。风劲节甚至不再要求卢东篱正常地进食或进补,日常的复健运动也了下来。路除了不得不买马换马,购买食物和水。不停。婉贞。他的妻子,那个被他负尽了生的女子。她病了是念他太深,还是思他太伤,又或是孤寂得太久太久了婉贞,婉贞每念及她,卢东篱便觉心伤神断。却又无法不去想。无法不思念。隐隐约约地。在这痛伤之间,他也偶尔会想起。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事,似乎疏忽了件极重要极重要的事。然而,不过电光火石,那点疑惑,便被焦急冲散无迹。风劲节对卢东篱地痛苦和焦虑自然是感同身受,所以才会日以继夜地催马赶路,可是,眼看卢府已经是近在眼前,他倒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苏婉贞病重,所以无论如何,他也要带卢东篱去,让这两个人见见的。只是,怎么见和卢东篱直接从正门闯进卢家大宅还是半夜里带着卢东篱这个功夫不怎么样的人飞檐走壁其实以他的本事,带着卢东篱正闯偷溜都不是难事。可是终是诸般不妥。就算是他们能不露行藏,见到苏婉贞。可是婉贞病势如何,他现在无所知。如果贸然将双重残疾的卢东篱带到病重的苏婉贞面前,会有什么后果是让她大为惊喜,病情好转,还是让她大受打击,病情加重呢风劲节左思右想,甚是为难,最后才决定,自己先悄悄探探卢府,看看情况,给苏婉贞诊诊病再说。以他的医术,就算是阎王爷手里都能抢回人来了,难不成他就倒霉到卢东篱他束手无策,苏婉贞他也救不了等他让苏婉贞的病情稳定了,给她点心理准备,再让他们夫妻见面,应该是较为稳妥。只是,这番打算,实在是很难同此刻心急如焚说通的。于是,风劲节也不说了,直接伸手,轻飘飘往卢东篱地睡岤处按了下,然后慢悠悠收回手。虽然不怎么想用,但不得不承认,必要地时候,暴力的手段,还是非常方便的。夜色深深,占据了小半个镇子的卢家大宅浩大连绵。卢氏族本来就是世代书香,方旺族。再加上自卢东篱冤案后,朝廷多方恩恤,屡施恩典,卢氏大宅得以不断扩建,几乎成了个小镇子,将卢氏族所有有头有脸的人丁都纳入宅门之内了。如许浩大的宅院,屋舍连绵,外人刚进来时,只怕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至少这个在黯淡月下悄然而来地黑衣人,是完全分不清楚地。好在他不认识路,这大宅门里有地是认路之人。无声无息地接近对挑灯巡夜的家丁,轻飘飘掌拍晕个,匕首架住个,沉声喝问:“卢元帅地夫人住在何处”家丁吓得魂不附体,边哆嗦着边被推搡着在前带路,也不知穿过几许院落走过几处回廊,又避开了多少巡夜来往之人,家丁终于可以指着前方院子说:“卢夫人就住在那边正房”话犹未落,他脑后痛眼前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掠入院子,贴近正房,轻盈无声地以薄纸般的利刃拔开门闩,闪身而入。进正房,便闻到股浓浓药香,卢夫人的病势想来果然如传闻般,已经极是沉重了。黑衣人身形轻捷无比,不沾点尘,向里间而去,见那烧药的丫头,正倦极瞌睡,卧房的外间躺倒了好几个丫环婆子,卧房里,床前还有个彻夜守护的丫环,也正倚着床沉睡。黑衣人毫不停顿,直奔卧房床榻之上,拂开床帐,弯腰探身地去掀那把病人盖得密密严严的被子。就在这刻,心中警兆忽生,他猛然向后疾退,道劲风堪堪自胸前划过,衣襟破裂,道浅浅的血痕徐徐溢开。那原本应该奄奄息躺在床上的卢夫人,却是手持利刃,目若冷霜,身形如电,直逼而来。同时间,四下风声呼啸,那打瞌睡的丫环,已经在外间入睡的下人,床前睡倒的丫头,无不带起道道劲风,转眼便自四周围杀过来。更可怕的是,他胸前伤处,不痛却麻,猛然提气,丹田中片空空荡荡。黑衣人大惊,胸前伤虽轻,但明显那刃上带毒,且这房中的所谓药香,只怕也都是散功的药物,这竟不是病人的卧房,而是伏虎擒龙的陷阱了电光火石之间,黑衣人手掌虚空挥,屋内忽得烟雾四起,呛得人咳嗽连连,众人想是也生恐有毒,退避的退避,屏息的屏息。黑衣人乘此空隙,跃直至窗前,手推开窗,顺势借力,身子无比灵巧地翻出窗去,往上纵,就上了房顶。哪怕是时内力提不起来。只凭着天生的灵敏迅捷,他也不是没有机会逃出这重重陷阱。然而上房顶,就脚下打滑,他竟是连拿桩站稳都做不到。这房顶上,竟然全都洒了油,四处不能着力,黑衣人又不能提气轻身,挣了数挣,到底稳不住身子,生生从房顶上滑落下来。人尚在空中,无法借力之际,四下风声劲疾,月下寒芒闪闪,也不知有多少强弓劲弩,借着机关之力,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逼到身前。黑衣人情急间以匕首用巧劲挑开几根箭,又躲开数根箭,奈何到底功力受制,身本领无法发挥,胸前的麻木之感几乎控制了上半身,连握兵刃的手都有些不听控制了。这满天箭雨,他终究无法全部躲了过去,两支劲箭,中左胁,中右肩,竟将他生生钉到墙上。他倒也勇悍非常,右手不能动弹,左手却把拔了胁下长箭,信手掷开,也不顾身上血流如注,复又去拔右肩上的大箭。然而,此时已有张巨网,当头罩下,乘着他还被箭钉在墙上不得自由之时,把他牢牢网住,其后又有数十把兵刃随之而上,架颈抵胸,终是再不容他有任何的挣扎和反抗。
第百零三章 多心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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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梦,漫长得似乎没有尽头。梦中总有个女子安静的眼神,还有那双为他研墨拂纸,缝衣补衫的手。女子的身后,是片苍茫。隐约中,在那黑暗而遥远的地方,有金戈铁马,有呼啸烽烟。有个身影,渐行渐远,却又始终不肯消失。那名字哽在喉头,只是叫不出声,那些遥远的锋烟,伸手可及,却又无论如何不能碰触。眼前近处的,只有那女子的凝视,那女子的呼唤。“东篱,东篱”婉贞,婉贞,他思之念之不能忘怀的妻子。梦中思绪模糊,隐隐约约,他知道,自己定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疏忽了什么重要的人。遥远的地方,那在黑暗中远去的身影是谁,为何痛至心摧肝裂,却想不起那个名字。他不能思考,不能回忆。他不记得自己到底忘记的是什么,而他的结发妻子就在眼前,就在咫尺之间,眉眼黯然,神容消瘦,生命的痕迹正在点点自她身上流逝。婉贞他伸手,却不知道自己想要挽住什么。婉贞,这生,我负你至深。而那片混沌之中,那女子只是微笑。那样温柔的笑颜,永远宁静温暖。“东篱东篱”梦境渐渐黯淡,心神仍是渺然。是谁在呼唤,是谁在扶持是谁在那么深的黑暗,那么浓的血色里,依然相守不去那声音似远似近,清晰得似乎就在耳边,又模糊得仿佛远在天之尽头。“东篱东篱”婉贞那永远温婉的女声,扭曲变换。恍惚间,却已经是另个几乎陌生,却又明明熟悉的男声,声声满是关怀。他茫然了许久,忽然全身震,终于真正醒来,这才察觉身旁之人的气息。曲道远声声唤他清醒地人,是曲道远。“你总算醒过来了。”风劲节松了口气。“我方才已经有些担心,点你睡岤的时候可能下手太重了。”那声音带点欣然,卢东篱却是心神凛。难怪这场梦境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这不是正常的睡眠。而是,他被人强迫入眠为什么卢东篱自是不会疑心这个曲道远会害他,只是心念动处,立时想起苏婉贞。莫非苏婉贞有所不测,曲道远不想自己知晓这般想,脸上已是色变。风劲节知道他是明敏多才之人,虽然因为心灰意懒。对身外之事全不在意。但遇上关心情切之事,反应必然敏锐,所以也不让他多做思虑,将干粮水袋递在他手里,叹口气道:“你已经天多没有进食了,好歹先吃点吧。你放心,好消息是,你放心。卢夫人平安。”闻听风劲节之言。卢东篱初是迷惑。接着浑身震,脸上神情僵。继而恍然。他目已半残,在这沉沉黑夜之中,便和全瞎无异。然而身下泥土,耳中虫鸣,脸颊手足可觉的潮湿凉意,鼻中能嗅到密林中那种腐叶的特殊气味,切切,都可佐他判断,婉贞平安,他们却在逃亡避难。那么前后推断,可能是发生了怎样的意外风劲节心中暗喜。这些年的磨折,到底没把此人的洞察明锐给磨灭了:“没错,坏消息就是,你仍然在世的消息怕是泄露了。所谓卢夫人病重,其实就是个引你入伏的圈套。”卢东篱眼神慌乱,风劲节知他在担心什么,连忙给他吃下颗定心丸:“你别担心。虽然我还没有见到卢夫人,无法得知详情,但是我可以确定,在抓住你之前,卢夫人这个天下最有用地饵,是绝对不会有事地。”卢东篱放下手中食水,伸手在虚空中摸了摸,复又无奈缩拳。现在是夜里,又是野外,想必他们现在也不能燃起篝火,暴露目标。那么黑暗之中,他就是划字,曲道远又如何能看见。风劲节笑,将自己手掌摊开,递到他的指下。卢东篱略略迟疑,终于在他掌心划字:“何以得知”“初时我和你路赶路,确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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